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玉簪 ...
-
军队带领难民抵达越州时,已近日落时分,思危叼着草芯,瞥了一眼身后的姑娘。
她披着外衫,双目微阖,沉沉地打着盹儿,余晖落在那白皙的肌肤上,衬得衣衫上的血色愈加明艳。
“姑娘?”
思危轻唤一声,见宣钰转醒,又说:“主子让我带你回城内民宅安置,明日请医者为你诊脉,你意下如何?”
“能得收留,自然是好的。”
思危安顿好一众难民,领着宣钰住进了一处府邸。
这是城内一位商贾的私宅,听闻大军抵达越州,就好心地把宅子让给了将军居住。宅邸不大,但好在清净。
思危在府门口等候已久,见裴晔策马驰来,他剑眉凤目,锦衣貂裘,披散的墨发落在月白色的氅衣上,在这纷扬细雪的衬托下,显得尤其凛冽。
裴晔从马背跃下,解开沾雪的鹤氅,随手丢给了思危。思危抱着衣物,跟随在主子身后,低声说:
“世子,属下已核实情况,里头那位正是湘平公主。”
裴晔目光冷淡,眼底是一如既往的莫测。
“一个时辰前,越州知府收到急信,北诏使者未能接到和亲公主,疑心途中遇刺,请求我军协助搜寻。属下让将士搜查边郊,发现有近百人在燕平关外的一处林中罹难。”
“和亲本该有宗室王爷领队,”裴晔想及此处,神色略有紧张,“可是定王宣绥?”
淳文帝膝下四子,活到成年的只有长子宣绥和太子宣靖,因此出使和亲的宗室王爷只能是宣绥。
思危沉声应是。“定王殿下不知所踪,属下恳请增兵搜寻。”
裴晔脚步顿在原地,眉宇之间平添愁绪。
定王宣绥与他自小一起长大,二人年纪相仿,情谊甚笃,如今宣绥生死未卜,他心中不免担忧。
“多派人员搜查,务必尽早寻到定王殿下。”
二人交谈间,迈进了书房。思危知晓他不喜奢华,提前让人撤走了装饰,只留下了放置卷宗的博古架。
裴晔坐在书房的檀凳上,身前桌上摆满了地舆图和书册。他随手捡起册子翻了几页,听着身旁的思危禀告。
“我军在边郊,抓获了一名自尽未遂的男子,他身负重伤,如今已关押在地牢内。”
思危凑在裴晔耳边,低声道:“是我们追击数月的头领,韩平山。”
裴晔翻页的手顿住,神情变得凝重。
这位看似柔弱的湘平公主,竟然能在韩平山的刀下活命?
屋外响起一阵嘈杂声。他放下手中之物,隔着半敞的屋门,看见挡在门外的汉子,他手中拿着一张方帕,里头像是放了东西。
“我有事要见将军,两位兄弟通融一下吧。”
“无诏不得入内,速速离开。”
“放他进来。”
里头人沉声说。
府卫得令,也不好再去阻拦,打开屋门示意汉子进去。汉子一进屋内,神色局促无比,捧着方帕的手微微颤抖。
“将军,草民来向您请罪了。”
裴晔在汉子身上打量了片刻,见他手腕上束着醒目的绷带,想来是难民中的一员。汉子磕了两个头,接着把手上的方帕小心打开,露出了一支玉簪。
那玉簪雪亮剔透,隐隐泛着夺目的华光。
“草民的贱内心生贪念,窃取了一位姑娘的玉簪,草民见那位姑娘不像是寻常难民,又听闻将军把她接去了私宅,心知纸包不住火,就怕日子一长,捅出什么大篓子。今日特地请罪,求将军代还此物,让那位姑娘看在将军的面子上,放过草民一家。”
汉子抬头看了一眼裴晔。他倚在檀椅上,冷冷地望向他,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压得他有些不敢直视,语调又弱了几分。
“草民知道将军事务繁忙,贸然闯入实在罪过,就想着仰仗将军的威风,从宽处理此事。”
裴晔沉默须臾,敏锐地察觉到此事另有隐情。
“你妻子在何处?”
汉子胆小怕事,他不答此话,只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思危见状如此,招呼着让府卫把人拖出去。继而上前说:“属下这就去找人过来。”
“关押入狱,我改日亲自去审。”
思危心领神会,这就要出门吩咐抓人,转身即将出门,身后又传来了声音。
“慢着。”
他收起玉簪,忽然站了起来。
“带我去公主房内。”
屋内设有地龙,薄纱之外,是一张檀木屏风,香炉点着安神香,宣钰坐在床榻,怔然地望着炉上浮起的丝缕轻烟。
她醒来已有一刻钟,回想这两日的遭遇,脑海里混乱不堪。宣钰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正要起身时,屋外传来叩门声。
宣钰应了一声,便听见屋门敞开,她撑起身子,锦衾滑落下来,接着望向屏风后面,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人下跪叩首,行礼道:
“臣裴晔,见过湘平公主。”
宣钰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反应过来是昨日救她的那位将军。
燕朝信安侯名唤裴定安,膝下有二子,长子裴元章,科举进士出身,满腹经纶,弱冠之年即入翰林研学,时任正三品吏部侍郎。而其世子裴晔,少年挂帅,赢过不少战役,此次现身燕平关,想必是奉旨出征,平定以韩平山为首的农民起义。
宣钰回想着此人家世,正欲开口时,她忽然怔住了。
二人昔日并不相识,他是如何知晓自己的身份?
宣钰摸了摸自己的发顶,想起自己佩戴的一支白玉发簪,自打在山洞后消失不见了。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价值连城,足以象征她公主的身份。
“你知晓我的身份,是找到我的簪子了吗?”
裴晔没有应答,而是站起身,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透过屏风上繁乱的绣纹,露出一双乌沉的双眸,一如昨日所见,他身上寒冽的气质并没有因雪停而消止,反而越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宣钰不妨他贸然走近,她收紧不整的衣衫,见他只是低垂着头,双手捧上了那支玉簪,未曾抬眸看她一眼。
“刚才一男子告知微臣,其妻偷窃了殿下的玉簪,交给了微臣手中。此女子动机不纯,已命人押送狱中,听候审讯。”
宣钰接过了那支玉簪,她望着玉簪上透亮的光泽,若有所思:“我疑心她是受人利用,昨日路途遇袭,与我交手的是位高大彪悍的男子,面上蓄髯,目似鹰眼,他趁我不备,将我打晕,随后我就出现在了那妇人身边。”
“起义军首领,韩平山。”
宣钰抬头,见他顿了一下,再次开口:
“我与韩平山曾有交手,他长相粗犷,力大如牛。按照公主的描述,应当是他。”
宣钰细眉微蹙,说:“韩平山胆敢劫亲,为何不将我灭口,反而要将我打晕,费尽周折地丢到山洞里面?”
房内陷入了寂静。宣钰望着香炉上旋绕的青烟,想不通韩平山留她性命的缘由。她手撑案几,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听见面前的裴晔开口。
“此人已押入大牢,微臣来日审讯,会给公主答复。”
她浅浅一笑,那双澄澈的杏眸里,看不出任何经历祸端后产生的戾气。
“如此,倒要劳烦你了。”
裴晔不便多留,于是作揖离去。出来时,雪已经停了,他顺着空荡后院的屋檐上方,看见了冉冉落下的夕阳。
他望着那一抹辉色,想起了适才宣钰的浅笑。
里头那位公主,或许对于此次遇袭的内幕,早就毫不关心。不过是和亲路上的一次变故,整装待发过后,就可以由他代替定王,护送公主进入北诏。
裴晔如此想着,迈步回了书房。他坐在案前,桌上只点了一盏烛火,侧脸在微光的映射下,显得尤其淡漠。
他凝视着地舆图,心中思绪万千。
越州城内民心溃散,韩平山顺势而为,在山野当起杂王,建立了初批以他为首的叛军,这些人仗着天高皇帝远,常年在民间烧杀劫掠。直到今年初春,皇上下旨令裴晔率军征战,如今暴乱已然平息,仅剩韩平山带领的几批残兵未能歼灭。
而叛军不在此时选择息军养士,反而要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去劫掠一支即将出境的和亲队伍。
当真是首领愚昧,还是别有居心?
“哐”地一声。
雪地里兵刃弃地的细微响声,在裴晔耳中却如同惊雷乍现,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响打断了思索,随后盖住地舆图,朝窗外看去,黑黢黢的夜里看不清别的,只见有道人影掠过。他当即站起身,拿起了放置桌案的佩刀。
他翻出窗户,轻跃雪地的同时,一柄匕首架在了脖颈上。
裴晔僵立在地,内心浮现战栗,当他顺着那柄短刃,看见身边那人白皙如玉的面容时,适才的不安当即驱散,转变成了一声不明所以的轻笑。
“湘平。”
宣钰见他不以为意,又将短刃逼近了几分,硬生生划出一条血痕。
“带刀出来多冒昧。”
裴晔视线下移,看着脖颈前高悬的短刃:“你若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他右臂抬高,劈手把刀顶开,“哐”地一声刀落在地。宣钰稍退两步,低头看了眼刀刃上沾染的血丝,就是在这短暂的疏忽间,他抓住宣钰的手腕,反手将她擒住,谁知她只是踉跄了一下,肘击撞开了身前的束缚。
宣钰稳住身形,扫腿踢起短刀,见他拔出了佩刃,宣钰跃身而起,用刀柄挡住了利刃的冲击。
裴晔右手顿感失力,居然未能抵住刀锋,锋利的刀刃朝他劈来,他闪身连躲数招,土墙上赫然留下几道错乱的刀痕。
宣钰略微喘息,望向面前少年沉静的双眸。
“刀已脱手,怕是不成了吧。”
“好身手,”裴晔倚着墙壁,“能把韩平山打成重伤,公主名不虚传。”
他余光落在地上的刀上,才发觉这柄匕首似曾相识。
“这刀短小精悍,出自定王府上。”
“裴世子好眼力,”宣钰微微一笑,“果然是我兄长的亲信之人。”
裴晔忽觉身体反常,思绪游离之际,面前之人再度有了动作。
宣钰抓起地上的一把碎雪,朝他扬了过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随后就被一记扫堂腿绊倒,栽入了雪地里面,他面色一沉,顿觉颜面扫地。
他一个威名赫赫的出征武将,竟然被这位公主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裴晔尚未站直,就觉得脖颈一阵发麻,右手往下探去,指尖沾染的血丝上,隐约可以看清褐色粉末。
他勾住宣钰的脖颈,冷声说:“刀上淬了麻药,你胜之不武。”
“对付你这种武夫,我只能出此下策。”
宣钰往后迈了几步,见他已是站立不稳,脱下氅衣罩在他身上,临了还不忘抖干净上面的细雪。
裴晔想要追前,麻痹感令他步履维艰,只能不甘地目送宣钰远去。
黎明破晓之际,思危坐在屋前打盹,雪化融入皮肤的冰凉让他醒了过来。他抹了把脸,想起此刻早就天亮,主子却还未起身。
“世子!”
思危神色一变,猛地站起来敲门,见里头无人应答,当即破门而入。
他闯入屋内,里头空空荡荡,窗牖开了一整晚,宣纸稀里哗啦地散了一地。
裴晔撑着墙壁,麻药尚未失效,他动弹不得,只能维持着半伏的姿态。
思危上前一看,他已经冻得意识不清。
身上……还披着一件女子的外衣。
他来不及细想,扶着人进了暖屋,朝外面的府卫喊道:
“去唤医者过来!”
思危说着,把外衣褪下,扶着人到了榻上。他守在床边,一刻钟后,传唤的医者疾步入内,他手脚麻利地放下医箱,蹲身为他诊脉。
医者凑近看他颈部伤口,细声说:“公子颈部有皮肉伤,应是刀刃所划,至于昏迷,是麻药与冻伤所致,服用姜汤歇息片刻就好,切记莫再受凉。”
思危听完,心里的石头可算落地,医者收下酬金,拱手道谢以后,提着药箱走了。
思危指着那件沾雪的外衣,忿声说:“世子,你这是遭到了何人的迫害?”
“湘平公主出逃,派人前去搜寻,找到了先不要带回来。”
他闭上双眸,神色俱疲。
“让人跟着就好,她无处可去。”
裴晔撑着胀痛的头,想起今夜还要面见一位贵客。
“督察审讯的御史可有抵达越州?你让人招待好,今夜与我同审韩平山。”
思危听他吩咐了一连串,又望着他略显苍白的侧颜,忽然想说些劝他休养为重的话。
作为陪同世子长大的侍从,思危早已对其心性了然于心,知晓他行事果断,从不因身体疾病,怠慢任何事情,即便处于何种困境之下,都会以一种旰食宵衣的坚韧应对。
这是侯爷日复一日的严父教导下的成果。
思危如此想着,把话咽回了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