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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审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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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晔要见的那位贵客,是都察院派来的监察御史。
为了尽快查明此案,皇上让都察院遣人协查,此次派遣的正七品监察御史林世景,前几日还在外地办差,一经指令就连夜赶来了越州。
这个职位虽然品阶不高,却颇有实权,思危招待了他在府中等候,待裴晔办完公事就前来接见。
旭日初升,消融了连下几日的春雪。林世景拨着茶沫,刚酌完一口茶水,就见大门敞开,裴晔披着氅衣,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
林世景放下茶杯,恭谨行礼,面前的少年还礼,端正的姿态让人很是欣赏。
当他凑近一看,见裴晔面色苍白,不免惊呼一声:“哎,裴世子这是患病了?如今春寒料峭,可要保重身体。”
“只是风寒,不必挂心。”他平声说,“御史舟车劳顿,可要歇息片刻?”
“裴世子有礼了,京中让属下尽快协助办案,若是世子同意,现在就去审讯犯人吧。”
裴晔颔首,转身示意下人备轿出府。
牢房阴暗潮湿。
韩平山腰间负伤,连续数日的狱中囚禁,让他看不到生还的希望。他在狱中彻夜难眠,看着四处逃窜的老鼠,觉得这东西与自己没有两样。
他带领的起义军,起先还算顺利,等到燕都派人来剿灭势力的时候,就呈现出了军心涣散的势头。
只因主将裴晔,是信安侯裴定安膝下嫡子,作战资历尚浅,可凡是他带领的军队,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皇上派他前来坐镇,显然是抱有必胜的决心。而他手下的起义军,无非是些只会耍大枪的山野村夫,如何能与这精兵强将相比。
不出三个月的交战,起义军就已经分崩离析。他在绝境当中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却没想到这次劫亲搭上了全部。
狱外响起脚步声,韩平山侧目瞥见中间那位玄色华服的袍角,心下当即惴惴不安起来,刚要探头出去观望,就被狱卒使力摁了回去。
狱卒冲他啐了口,说:“老实待在里边,裴世子来审你了!”
韩平山听闻此人的名号,他瘫倒在地,心下凉了半截。
裴晔阔步迈入牢房,身后跟随着手握纸笔的林世景。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韩平山,进门便出声问话。
“谁指使你劫掠和亲队伍。”
“我为劫财,何需旁人指使。”
“数月前燕平关一战,负伤退避,经此一战,起义军早已是摧枯拉朽,一击必溃。而你却在危难之际,劫掠和亲队伍,公然对抗朝廷。”裴晔目光幽深,沉声说,“若非指使,那你是为求何。”
韩平山不答,反而问道:“湘平公主死了吗?”
“既为劫财,她的安危与你有何干系。”
韩平山陷入沉默,牢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
“在我这里,说出实情,才能少受皮肉之苦。”
韩平山犹疑了半晌,面上已是焦躁,只听见面前人冷声开口。
“上刑具。”
韩平山拖着镣铐,退缩至墙角,狱卒上前挟住双手,粗暴地捆上了刑架。
林世景侍立一旁,以为信安侯世子养尊处优,想必是个下不去手的,于是说:
“用刑何须劳烦世子,交给狱卒即可。”
他稍一抬手,面色冷然:“不必。”
抬手捡起火钳,将它放入明灭的火堆之中,稍许就烧得通红滚烫。
韩平山倏然抬眸,惊恐万状。
“不,不……”
裴晔向前两步,扯开他胸前褴褛的囚服,滚烫的火钳印上去的刹那,牢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火花迸射的一瞬间,鲜血四溅,空中尽是烧焦气息。
林世景当即转身,不忍直视面前惨象。
炮烙之刑的威力,在于让囚犯痛至深处,只有丢掉所有的体面与尊严,才能使其卸下伪装,老老实实地交代供词。
不过片刻,韩平山便在那剧烈地疼痛下瘫软在地,奄奄一息。
裴晔朝外面看了一眼,思危心领神会,招呼着狱卒绑人过来。
里头刚动过刑,夹杂着股铁锈的腥味。林世景捂了下鼻子,看见外头拖了位昏迷不醒的妇女进来。
他忍住不适,询问身后的思危:“这位就是窃取公主饰物的犯人?”
“不错。”思危打开牢门,“世子看她可疑,就让人抓进了狱中。”
狱卒用绳索捆住了她的双手,接着拿起狱杖,毫不留情地朝她打来,“哐当”一声,妇女猝然惊醒,喉中逸出痛呼声。
狱卒放下狱杖,从袖中掏出供词,上前禀道:“裴世子,属下先前审讯过了,这妇人知晓内情。”
供词呈上,裴晔扫了几眼,继而抬起头,说:“是谁指使你将公主带进山洞?”
“公、公主?”
妇女怛然失色,连忙哀求宽恕,抬头望向裴晔,见他气势凛凛,再也不敢隐瞒实情,说:
“当时是在深夜,草民看见是一位黑衣人,把她扔在了云隐山,他让草民把人扶进山洞,还给了草民一笔银钱,草民求他带人离开,他说会有人来救大伙。”
妇女吓得哆嗦,当即跪下磕头,声泪俱下。
“大人!草民当真不知她是公主,否则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行窃啊,草民都归还过去,求大人放过草民吧。”
人心就是如此贪婪,即便身处生死危难之际,也会在抱有侥幸的同时,想方设法地窃取珍饰,以求为自己留条后路。
裴晔侧眸,示意她看向右侧。
妇女这才看清韩平山的面庞,眸中闪过一丝异光,当即大喊:“就是此人!大人,草民记得这双鹰眼,绝对不会认错。”
污血顺着地面流到脚边,裴晔放下火钳,再次看向他。
“你有什么要说。”
韩平山觉着死路一条,上下了无牵挂,倒不如说出内情,换个痛快的死法,于是说:
“几日前,我带领残兵逃亡在越州郊外,一位男子找到我,他用辎重作为报酬,要我在和亲公主进入北诏前,将她原地杀害。”
“你记得那人样貌?”裴晔出声询问。
他停顿片刻,气若游丝。
“头发半白,长相周正,看样子读过很多书,我无意听他身边的下人,叫他庄大人。”
林世景握笔的手忽然一顿,神情愕然,说:“北诏太傅,庄望止。”
林世景心生诧异,没想到这事还牵扯到了北诏。
他抓住要点,生怕这韩平山突然昏死过去,匆忙问道:“他要你下杀手,你为何只是迷晕了公主,还把她丢在燕平关的山洞内?”
韩平山面如死灰,他当时猜测到了会有人带走这批难民,岂料来到燕平关的不是官府援兵,而是裴晔带领的军队。
然而此刻,他无力多言,看着地上的污血,说:“我是越州男儿,见惯了打打杀杀,唯独舍不得对妇孺下手。我带领兄弟们起义,无非是看不惯这狗皇帝,如此苛税,残暴不仁,如何配当……”
林世景神色骤冷,当即斥责:“住嘴!你一介叛贼,胆敢忤逆今上!”
韩平山哼笑一声,喉间逸出腥甜。
“我不过是只蝼蚁,就算杀死公主,得到了辎重,也挣扎不了几日,倒不如放过无辜之人,就当是在死前积善。”
牢内陷入安静,烛火摇曳,映出华服男子孤冷的影子。
“英雄气短。”
裴晔望着地上那道孤影,自嘲似地轻笑了一声。
“我当你是存有怜美之心。”
“林御史。”
林世景收起纸笔,俯首应是。
“口供皆已呈上,可否结案。”
他拱手说:“属下皆已写下供词,还请世子带公主早日前往北诏。”
出了牢房,已是正午时分。阳光倾泻而下,裴晔站在原地,浑身似是沾染了血腥之气,不自在的很。
他沉吟了片刻,说:“能活过今天吗?”
思危跟在他身后,答道:“怕是撑不过一个时辰,就要血尽而亡。”
裴晔轻咳一声,唇色有些发白。
“我初次用刑,可是下手狠了。”
思危摇了摇头,“世子对付罪恶之人,从不需要留有情面,给敌人生还的机会,就是为自己留下后患。”
寒风侵袭,掠起了他额间的碎发,他迎着日光,缓慢地迈下长阶。
“人死以后,从我私库里取点银子,给他立个坟冢。”
思危应是,望着他走进了马车,他正要上去驾车,岂料侧边忽见一人,朝他疾步奔来,险些一头撞上。
“何人如此莽撞。”他低声斥道。
衙役喘息未定,见着附近有来往的马车,只好凑近去对他耳语。
思危听后神色震惊,衙役仓促地从怀中掏出一张信封,交到他手上。
“属下听闻世子在审犯人,立刻快马加鞭赶来传信。京中密信为证,盖有圣上私印,请大人务必亲手交给裴世子。”
思危拿着信封上了马车,神情凝重。
“世子,属下有事要禀。”
裴晔沉默了一瞬,“明日再说。”
“是京中要事,”思危递了信封过去,隔着帘子说,“北诏皇帝已于三日前驾崩,皇上传了旨意,让世子尽快带公主回京。”
裴晔睁开眼,面上浮现一抹诧异。
北诏皇帝的死太过突然,消息一出,就让远在燕都的淳文帝乱了分寸。
一日前,密探禀告此事时,他正在寝殿内怀抱舞姬,饮酒作乐。
“太子遇刺身亡,皇帝驾崩,北诏新帝名为贺臣翊,是昔日受困于府的嫡长子。”探子禀道。
淳文帝手中的葡萄滚落在地,僵直了身体,满脸不可置信。
北诏先帝向来以仁义扬名,长子贺臣翊却与他大相径庭。淳文帝对于此人早有耳闻,传闻他夺嫡失败后囚禁于府,先帝心软留他一命,却不想竟成了日后的祸患。
贺臣翊杀伐果断,他的继位于燕朝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淳文帝想到这里,听见堂下的探子再次禀告。
“新帝即位当日,就处死了多名先帝旧臣,并称湘平公主若敢踏入北诏领土半步,就将她立刻斩杀。”
淳文帝面色阴沉,冷声说:“此举是要与我朝势不两立。”
见皇帝陡然变色,身旁的舞姬立即退身离开。
北诏公然撕毁条约,如此放肆宣言,罔顾两国多年的建交情谊,不禁令他勃然大怒。
“两国联姻岂是儿戏?他如此行事,是把朕的脸面丢在地上任意践踏。北诏新帝太过狂妄,他有何实力与燕朝抗衡!”
淳文帝怒砸桌案,殿内宫人纷纷齐跪。
“吩咐下去,让裴晔带湘平立即归京,再传奉宁侯王廷义进宫,朕要与他商议出兵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