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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雪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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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隐退,云空微微泛起鱼肚白,天际升起了第一缕晨光。
云隐山的一处山洞内,汉子头顶纱布,破烂的布衫下尽是血痕,他刚醒不久,却因多日的受冷与挨饿,双颊凹陷,神色很是狼狈。
山洞聚集了一众难民,大多都和他一样负伤于此。汉子靠着土墙,身旁是他的妻子,正抱着沉睡的孩子,却不似他那般愁眉不展。汉子盯着山洞之外,望着那大雪纷飞的山岭,仿佛是在祈祷早日获救。
他侧过脸去,看见不远处有一位衣衫单薄的女子,靠在石墩上沉沉睡着。
“那里怎么多了位姑娘?”汉子问身旁的媳妇。
“今早我见她昏倒在外头,就把她扶了进来,怕她冻死了。”
汉子侧眸,细细端详着那女子。她身上只着一件经受过撕扯的亵衣,白净纤细的小腿裸露在外,宛如一朵任风摧残的白茶花。亵衣上沾染的血秽,似是周遭一抹胭红的点缀,衬在这雪白肌肤间,随着寒风吹拂轻掠,显得愈发楚楚可怜。
他不禁心生惋惜,即便是这样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想必也要殒命于此。
汉子阖起眼,正打算闭目养神,却在侧眸时触及了布袋下的一抹淡光。
他突然回神,抬头看向妇女:
“里面那是什么?”
妇女佯装不知地背过身去,低声道:
“你别出声,省的引人注目。”
汉子趁其不备,一把扯开布袋,见里头藏了一枚沉甸甸的白玉簪,顶端镶嵌着羊脂玉珠,显然价值不菲。他强行拉住妇女,责问道:
“给我说清楚,这是哪来的发簪。”
她神色慌张,见状只好坦白:“是……是我在那姑娘身上取的,等到军爷救咱们走了,改日拿去当铺,定能换不少银钱。”
汉子当即扶墙站起,他压低声线,斥责道:“你这蠢妇!大难临头了还惦记着窃人财物,你我若是死在此处,要这珠宝又有何用?”
妇女不欲与他争辩,继而看向莞席上沉睡的年轻女子。她抱紧怀中之子,那双哀愁的双眼里,似是平添了几分仓惶。
“起义军屠村,咱们四处流亡,就算活下来,饿死也是早晚的事。我不过是在为日后做打算,你叫唤做什么?莫要吵醒孩子!”
妇女望向怀中幼子,想起坎坷未知的前路,一时之间悲从中来,眼角浸出泪光,低声啜泣起来。
正午时分,宣钰轻微抽动指尖,在那朝阳的刺射下,缓缓睁开了眼。
她头痛欲裂,耳边似是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沸腾喧闹,继而微撑起身,目光游移在四周。
几名男子浑身是血地瘫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而他们的身旁聚集了老弱妇孺,老人满面愁容地半躺在地,妇女则抱着懵懂稚儿,不停地掩面啜泣。
宣钰低头,才发觉自己此刻衣衫尽毁,满身血秽,赤足裸露于外,而她原本戴在发间的玉钗,也已不知踪影。
“姑娘,你醒了。”
身旁传来妇女沙哑的声音。宣钰循声看去,见是一位怀抱婴孩的妇女,面容消瘦,衣衫破败。宣钰开口问道:“此处是何地?”
“燕平关。”妇女答道。
她顿了一下,“我清早一醒来,看你躺在外头的雪地里,就把你扶进此处来了。”
宣钰目光逡巡在四周,说:“如此说来,倒要多谢你了。”
“大伙都是苦命人,躲在此处避寒,好过在外头冻死的好。”
宣钰望着山洞外的白雪纷飞,目光微沉。
她在与韩平山搏斗遭到迷晕,继而不明所以地出现在了这个山洞。外头枯草卷着飞雪,所见之处荒无人烟。
是谁把她扔在此处?
这里经受过兵燹之灾,况且这幅狼狈的模样,在这战火纷飞之地太过常见,人人都顾着自保,更没有人会留意她。
宣钰思绪万千,听见那妇女唉声叹气,满面戚容地诉说着往事。
“前阵子农民暴乱,朝廷派军队来镇压暴乱,谁知那起义头领韩平山,竟又卷土重来,带人烧光了村子。外边到处都是战火纷飞,我带着孩子无处可去,只得躲藏在燕平关。”
妇女说着望向头顶的纷飞大雪,眼里尽是悲哀,说:“若是今日未能得救,我们就得冻死在此处了。”
想及此处,妇女面如死灰,她抱着怀中幼子,抹了把脸上的泪。似是觉得太累,竟也懒得哭了。
山洞之外风雪大作,宣钰冷得发颤,宛如坠进了万丈冰窟。
她瑟缩着肩膀,将身体蜷缩起来,有些承受不住阵阵吹袭的寒风。在那一瞬间,无力感犹如涨潮的洪流席卷了她的内心。
人在天灾面前显得尤其渺小,若是等不来援救,就只能活活冻死在此处。
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一幕幕记忆闪过脑海。想到此处,宣钰脑中忽然掠过一道白光,如若冻死在这荒郊野外,那么先前所有费尽心思的逃亡,全部都白费了吗?
一道响动划破了寂静的雪原。
猎隼振翅翱翔在天空,唳鸣声响彻云顶。此处是燕朝最北端的燕平关,再往北数里便是异国北诏。在这两国交界之处,耸峙着一座高山,因北部常年落雪,仰望山峰,似云雾若隐若现,此山故名“云隐山”。
宣钰微仰起头,听见了马蹄踩踏雪地发出的窸窣声,伴随着刀刃摩擦铠甲的声响,迎着风来的方向愈来愈近。
众人如同感知到一线生机,纷纷循声望去,在那凛冽的寒风中,望见了策马驰来的军队。
为首的男子身穿鹤氅,身后跟随着众多身着铠甲的将士。众人见状跑出山洞,铆足了劲大声求救,不过多时就引起了军队的注意。
他扯住缰绳,在那回首间,瞥见了山洞里众人的身影。
少年将军的马停在雪地里。
下属翻身下马,向前探明了情况后,回到原地,对着高坐骏马的少年将军说:
“将军,此处有众多难民。”
“带回越州安置。”
宣钰遥望那支军队,内心庆幸之余,浮现出了一丝担忧。
兄长下落不明,她若是得救之后身份败露,就要继续启程赴往北诏,不过是另一条歧途。
少年将军视线游移在一众难民身上,而后定神看向了宣钰。她忧愁的目光在欢欣雀跃的难民之中,显得尤其另类。因此不过稍许的打量,少年将军的眼神就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按捺住内心的困惑,打量起了她的着装。
风里夹着碎雪,宣钰坐在冰天雪地里,双眼微阖,沾血的亵衣单薄无比,遮盖不住曼妙身姿,其下引人遐想无限。
他只轻扫一眼,像是不忍冒犯,又将目光移去了别处。
将军身旁的下属仿佛注意到什么,觉得这人有所不同,便朝她端详了片刻。
他凑过去,低声说:“禀告将军,此女子身上血迹众多,气质非凡,不像是寻常难民。”
“何处来的血秽?”
下属打量了眼,见她除了手臂的轻伤以外,亵衣上还留存着深浅不一的血渍,明显不是出自一人。
“身上皮肉擦伤,除此以外没有伤痕。”他回头看了一眼宣钰,补充道,“衣襟上沾染的血,想必是旁人的。”
宣钰循着那交谈的声音,抬头远远望去,对上了一双深如寒潭的黑眸。
那人高坐骏马,握着朱丝缰绳的手指修长有力,面容显露在风雪里,宛如立于雪峰的清冽寒松。他生得当真俊美至极,眼里却犹如点缀着零星细雪,无端流露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凉薄。
那道视线落在宣钰身上,像是云空纷飞的一抹细雪,夹杂在刺骨寒风里,凉薄中透显着冷冽,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味。
他的余光落在身旁的下属身上,下属心领神会,当即小跑到马边,从行囊里掏了一件外衣出来,蹲身披在了宣钰身上。
宽大的白色外衫,想来是男子所穿。宣钰拢了拢衣襟,外衫松松垮垮地披在她身上,虽然不合身,但好在让全身浮起了暖意。她望着那位年轻的下属,说:“多谢你了。”
下属颔首点头,面无表情地回到了主子旁边,看来是位寡言之人。
少年将军目光扫落,刻意地避开了洁白的肌肤,打量起了她的亵衣。见她衣衫血秽,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继而微侧过身,对身旁的下属说:“此地距越州还有多少里路?”
下属没有回答,他把将军的心思猜出了大半,沉声开口:
“将军,此女子现身两军交战之地,来路不明,您……”
将军冷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下属立即识相地噤了声,说:“……往南行八里路,晌午便能抵达越州。”
鹤氅上沾满碎雪,深袖随着寒风吹拂带起,露出了底下深藏的褐色伤疤。少年将军望着那群衣衫褴褛的难民,须臾的沉默过后,说:
“带人回去治伤。思危。”
身旁的下属闻声应是,垂首听候。
他的目光停在宣钰沾血的衣角上。
“把她扶上你马背,带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