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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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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奇怪的事。
比起席尔维惨淡的脸色,阿索最先注意到的是他搭在伏蒂涅肩上那只手的指甲,参差不齐并泛着一种颓丧的灰色。
但他的手细长、骨节分明,纤细的紫色血管清晰可见,且没有一根手毛。
他观察得过于仔细,又或是注意力过于集中,导致他觉得这种发现有些隐秘而脱离控制的猥琐。
他感到几分懊恼和不自在。
“什么监控器?”伏蒂涅的问话唤回了阿索的几分神智。
“这小东西啊。”阿索面色不善,晃了晃手上的奎里,“它在记录我们每一场对话,它看到的东西被当做录像储存起来。如果不是唐璜发现并且拆解了它,我们很难弄。”
伏蒂涅有些沉默:“它看起来没那么聪明。”
“我没说它聪明。”阿索解释道,“它的储存器被扣下了,我们可是被侵犯了隐私。再把它放我们那也不太合适吧?喏,还你了。”
伏蒂涅不太想接,弗里还在虎视眈眈。
席尔维突然问了句:“它是医疗机器人?”
“是啊。所以我说它不算聪明,当然也可能就因为这个,没人对它那么警惕。它那拙劣的监视行为竟然还正儿八经地干了几天。我说,你是得罪什么人了吗?这东西明显是来对付你的。”
伏蒂涅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应该没得罪什么人。说不定只是个意外,它那储存空间估计也不大,记不下什么东西。而且,照你的说法,它没那么聪明,记下了也传不出去。东西既然都在你们手里了,我想你们肯定是能处理好的。现在来这一出,无非是怀疑这事儿是不是我故意的。”
阿索耸耸肩,有些无奈道:“所以,你是不是故意的?有些话要你说,我才好交差。”
“是也不是。”伏蒂涅犹豫了一下,总不能说是弗里完全容忍不了它,他才把奎里转手的吧?
他当时打的还是“医疗机器人,说不定对你的伤有些好处”的名头。
谁知道还有这事儿?他觉得背后有些阴谋,但他并不怎么在意,大抵还是对自己没什么好图的认知过于自信了。
“可不是我想监视你们。”伏蒂涅解释了一句,虽然他的确不知情,但这事儿过于尴尬也实在冒犯,所以他还郑重地道了歉。
阿索这时候倒是很好说话,把奎里往他这边递了递:“这东西还是还你。随你处置。”
伏蒂涅眼神飘忽,就是伸不出手去接。
席尔维突然又问了句,不过不是对着人,而是对着现场唯二机器人之一的奎里:“你会拔牙吗?”
小机器人没应声。
席尔维想了想,喊了句:“奎里?”
“在的!”奎里雀跃地童音响起,“有什么能帮您的?”
“你会拔牙吗?”
“……理论上,我会的。”奎里可疑地顿了一下。
“意思是,还没真的干过?”
“没。”奎里点点头,“奎里不久前刚刚出库,暂时没有经验。”
“行吧。”席尔维点点头,扭头看着伏蒂涅,“如果你不好处理,我倒是可以带走……它。我想它对我有点用。”
似乎是反应过来不太妥当,席尔维又赶忙补了句:“当然不是空着手要,我可以给你应有的价钱。”
伏蒂涅摇摇头:“不用,你想要的话就把它带走吧。它来我这儿也没花钱,约翰送过来的。”
席尔维又点点头,伸手接过奎里。
阿索总算把这小东西脱手了,他歪了歪头:“行了,我就先回了。不过提醒你一句,我们那位心情现在可不太好。”
“他心情不好关我们什么事?”弗里又冷又冲的声音响起。
没人注意到,被三次转手到席尔维手上的奎里几乎瞬间就一动不敢动了,它那富有设计性的波浪线眉毛也停止了抖动。
比起之前那种随性的稳定,它现在更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僵硬。
“我们是还得上门哄他吗?我告诉你们,没门。”弗里呛声道。
阿索的表情一言难尽,最终还是一个字没说,只对伏蒂涅留下了个“你要管管它”的眼神,就蹭蹭蹭地上楼去了。
唐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甚至没注意到阿索已经回来了。
“我把那小东西送回去了。”他说,小心地瞄了眼唐璜的脸色,不出所料,十分差劲。
“我的母亲是个严谨自持的女人,强大、理智,容不得半点儿敷衍和背叛。”唐璜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从轮椅上晃着站起来,指了指门,提醒阿索“门要关紧”。
阿索抿紧了唇,依言把门朝外开了开,收着力气拉回来,对上关紧。
即使如此,一声沉重而突兀的闷响还是回荡在楼道里,平白让人心惊肉跳。
虽然阿索的心惊肉跳不仅于此。
“但我的父亲,那个男人偏偏敢于背叛她。他是个愚蠢的胆小鬼,一辈子的勇气估计都用在背叛我的母亲身上了。”唐璜的眼神眯了起来,盯着一寸纯白的地板,“我的母亲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后,竟然掉了好几滴眼泪,当着我的面,她就那样安静的流泪,但是看向我的眼神还是柔软的,甚至催促我回房间去,她是不屑于迁怒的人。”
“我没听她的话,陪了她一夜。其实根本没有一夜,我在陪伴中很没出息的睡着了,估计还是我母亲抱着我回去的。”他自嘲一声,“原谅我吧,我当时还是个小男孩。”
“那个男人,即使是做错事的那个,也依旧有着令人作呕的理直气壮。他甚至有脸指责我的母亲。我当时其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但我怒火中烧,十分厌恶他气急败坏的嘴脸。她却只是冷静地看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回去。”
“‘我能回哪儿?’我问她,她说‘先回你小姨那去’。于是我就走了。”
“在那之后,他们并没有分开,似乎只是一场寻常夫妻间的小吵小闹。但我慢慢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十分诧异,并且愤怒,为我的母亲感到不值。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连那种事……都胆敢原谅。”
说到这里,唐璜的语气已经十分令人不适了,措辞也非常令人不安,几乎是带着恨意,但偏偏又有几分古怪的柔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近乎朝拜一般敬爱他的母亲。
“别人说,她那样做是因为她真心爱他、过于爱他。她从来不反驳,我有一段时间也是那么认为的。”
“后来……”他笑了笑,表情带着诡异的愉悦,“我回家,看到桌子上的东西碎了一地,她的手上划了道口子,那个男人头上血流如注。我看见她打了那个男人一巴掌,一点儿情面也没留。他却跪在她面前,眼神竟然是哀求和怯懦的,‘你放过我,我求你……’,我听见他说。
我的母亲只是倾身,摸了摸他的脸,说‘亲爱的,你知道不可能。别忘了把这里收拾干净。一根烟的时间,我抽烟一直不快。等我回来,这里不能还是这个样子,明白了吗?’,她也没听回答,直接去阳台了。然后那个男人真的开始收拾了,动作竟然很熟练。我不知道这种事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发生过多少次,但被我撞见还是第一次。那个男人看到门口一动不动的我,愣了几秒,手里还拿着沾了血的抹布,然后他冲上来给我的一巴掌,又踹了我一脚。”
他停顿了几下,轻轻地说:“我很难忘记他的表情。”
那个男人眼里蓬勃的歹意,绷紧的面部肌肉,咬紧的牙关,让他每每想起,都想撕烂他的脸。
可悲的是,他们的长相相似极了,除了眼睛。
唐璜生于久远而经年累积的厌恶只是一闪而逝,但那种厌恶过于深刻、过于极致,让他还是被纠缠了一小会儿。
“我的母亲其实发现得很及时,但那个男人估计是想杀了我。”唐璜轻描淡写,“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就是在医院。我的母亲一直陪着我,我一睁眼就看见了她,她用没受伤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又轻轻碰了碰我的脖颈,眼里蓄着泪,但还是带着笑的。”
他仔细地回忆那时候的情景。
他的母亲说:“醒了就好,我……”
“你可别对着我说抱歉啊。”唐璜说,扯着一副破嗓子。
她无奈地看着唐璜,眼泪就掉下来了。
此时的唐璜回忆的表情一顿,有些哀伤地想:那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掉眼泪,也是最后一次。
接着,她就坐在病床前把一切都告诉了年轻的唐璜:她的选择,她的做法,她关于那个男人的想法。
“我没有原谅他,也不可能原谅。我曾爱他,很可惜,这事没法抹去。”她一脸惋惜,“他背叛了我,对方还是个男人,对他死心塌地的。他们一直都在联系,像蛛网一样。”
“他说他真的爱我,一直都爱,现在也爱,一种对他这种人来说也是很特殊的爱。这一点他没撒谎,我却只觉得耻辱。”
“他也对着我说想追求真爱、真实的爱,就是那个男人,他对着我说他多么多么爱他。说得情深似海,海枯石烂的。”
“他故意的,他就是在冲我扇巴掌,逼我发疯,期待我又哭又闹,想看我在听见他说爱别人、爱一个男人时的表情,那会让他感到狂喜。”她的表情非常冷静,“我偏不。于是他就求我原谅,求我大度,求我放过他,我偏不。”
“他想要离开,我不让。他想光明正大追求真爱,我不允许。我非得折磨他。你是知道的,他在一个不爱他的人面前是没什么任何优势的。”
“我觉得这是相互折磨。”唐璜嘀咕道。
她听了,一笑,很是赞同地点点头:“一开始,的确是互相折磨,我是看见他就恶心。但慢慢地,我就从中找到乐趣了。具体的,可不能和你说了。”
她露出了一个有些邪恶的表情。
“但他,好像把受我折磨当成某种勋章一样,一般受折磨一般在心里夸奖自已。他沉浸在那种受害的心理状态中,无休无止的消耗自己。”说到这,她的表情有些复杂。
“某种意义上,他在我面前是算不上个人了。这是我的报复来着。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对你,我可害怕死了,这是我的错。”
“我保证这事儿不会发生了。”
最后,她对唐璜说了这样一句话。
从此以后,唐璜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
“往事不堪回首。”唐璜总结道,“我的母亲告诉我一件事——不要原谅,要去折磨。”
这是一个非常情深意切的故事。
一旁早坐在椅子里的阿索也听完了整个故事,期间没发表任何评论,这是他惯有的对策。
在他听到最后一句时,他直接醒了神。
阿索神色复杂,没敢问出口,但不免心想:你要折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