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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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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尔维喝了几大口米糊。
他坐在一个围了几十号人的饭桌上,盯着自己的纸质名牌,上面用一种郑重而带着几分潇洒的黑色字体写着他的名字。
他有些心不在焉。
这种事情,沙龙什么的,他之前也参加过,好歹能说几句话,有的放矢,不算小白,当然和那些干了几十年的老记者不一样——那种游刃有余暂时还不是他能达到的。
总归,是他和这里的人关系不太熟,关系没深入到那份上,面对对方的“虚心求教”,没法提出什么好建议。
他觉得自己也不该提出什么建议。
幸好不是酒,如果是酒,这事儿起码在他眼里性质就有些不一样了。
他隐隐约约能觉出一些异样,但或许是这几十号陌生人给了他一种“要死一起死”的安慰感,即使心有别扭,但面上还算自如。
不认识的人在侃侃而谈,偶尔歇个几秒,添一口饭,然后再根据他的见识举例子、列要求,夸夸这儿、提提那儿,当然提的最多的还是“挣钱”。
多现实的问题。
他算是什么呢?顶着报社名头而来的一份关系,一个宣传渠道的证明,不需要有什么个人性格魅力,去了就成,来了就行,总是如此。
但仅仅如此吗?
有人提醒他,世界上的事,所谓“人的社会”,归根结底,其实就两个字“关系”。
他有一点难以认同,之所以说得没那么严重,用上“苟同”一类的词,是因为他暂时还没接触到什么苟且。
他认识的人都带着悬浮的、程序化的客气,也没令人感到不适,就是让他油然产生一点儿“大家都是苦兮兮的打工人”的同情。
他不至于自哀自伤,只会像这样咒骂——这该死的生活还要继续。
他咬了一口蜂蜜味的浅黄色糕点,突兀地感到一点儿高兴,这东西味道不错,米糊也很不错,他喝了大概两杯高脚杯里的米糊。
这种场合,他总会感到一种对自己的陌生,他实在应该摆上一张笑脸和周边的人碰碰杯什么的,说几句漂亮话、恭维话。
当他心情不错并且没有过分轻蔑的时候,他可以这样做,做得很好。
说起轻蔑,实际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让他在新环境中生出一种虚假的自如,像是“就这些,也不过如此”,用来保护自己,撑起个还算能看的人场。
之后,席尔维婉拒了对方想要送他一程的好意,自自在在地从这个社交场合中退下了。
他理应有所成长,但他对这种公式化的招待、照顾难以心安理得,因为对方有所求,把这当成各有所需,吃吃喝喝,应该满足。但是,他自认为自己也能搞定这些东西,于是对方的投其所好也不算他的“所好”。
在一些人眼中,他的这种“我自己来也差不多”属实有些不识好歹了,会引人发笑的。
或许在他走后,他就成为了别人背后的谈资,但这又怎么了?
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让人闭嘴是一件挺困难的事。
人家不当面笑话你就够给面子的了,背后说几句怎么了?
席尔维这样安慰自己,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会产生一些恶劣而滑稽的捂嘴冲动和阴暗幻想。
当这种冲动和幻想冒头,一个更为道德的自我就会跳出来嘲讽这个阴恻恻小人版本的他。
于是,自我谴责成了头等大事。
好处是,他总算不必纠结别人的看法了。
综上,在社交维度中,席尔维·杜勒,是个内核极不稳定的弱者。
在结束这一天的该死的生活后,他见到了伏蒂涅。
席尔维对伏蒂涅有一种接近于嫉妒的羡慕,意思是说,这种羡慕极其偶尔地会摇晃到黑暗的一面,让他对伏蒂涅的自洽感到一丝丝怨恨和厌恶。
他们的生活如此不同:席尔维是生活之河中流动的一升水,伏蒂涅是岸上佁然不动的一块石。
席尔维经常性瞥见的伏蒂涅生活的安定和自如让他自感他那经常性的疲惫是一种讽刺。
他向来不愿意别人对他的生活感到讶异,让他觉得自己的努力很不值。
可怕的事实是,他的生活就是很不值,那种生活当中出现的经常性的廉价让他觉得自卑。
偏偏他暂时还没有可以支撑他生活的其他事情来弥补那份廉价。
他就只能带着这份真实的廉价感构建虚假的有价值的生活,并且有着令人痛苦、作呕但永不麻木的清醒。
某种意义上,这种清醒对席尔维来说是一种残忍的恩赐——痛苦得清清楚楚好过喜悦得浑浑噩噩。
席尔维思绪纷飞,用一种他者的眼光审视着私我,明白一切又无计可施。
几天来,他睡眠不足,精神扰乱,感到反胃。
当伏蒂涅远远冲他打了个招呼时,他调动情绪,反而直接吐了出来。
自厌和恶心一下子把他吞没了,他在原地弓着身子,惨无人色。
生活怎么能既该死又肮脏?
“你还好吗?”
席尔维还在炮制着他的恶心,嗓子眼都是酸的,更丢脸的是,他的眼泪也一瞬间就下来了。
“我感觉很不好……”席尔维声音直接变了调,痛苦极了,撇过脸不想让来人见到他痛哭流涕的模样。
“先跟我过来。”来人当然是伏蒂涅,他接过席尔维手里提着的棕色口袋,牵着人就走。
一旁的伏勒太太正要收工,就在自家门口目睹了这一番惨剧,她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嘟嘟囔囔地,接着找来扫帚、水桶之类的清理工具,坦然接受了伏蒂涅的一句叮嘱和感谢。
席尔维脸色泛青,嘴唇发紫,眼下黑眼圈深重,面无血色。
奇异的是,他的眼睛却一点儿也没有平时的空洞,只有轻慢和愤怒。
愤怒有根有据;轻慢,就有种稻草人被点燃时无路可逃的注定的荒诞。
坐在沙发上,席尔维捂住自己的脸,身子前倾,把自己折叠了一下,他的手揉过自己发凉的脸,最终捂住了额头。
这是一个带有强迫性的姿势,揪扯着脸皮,脸紧紧绷着,精神却皱巴巴的。
他似乎想把某种无形的面具也扯下来一样。或许是受到席尔维的感染,伏蒂涅有些文艺地想。
但面具这东西好抽象哦。
文艺,向来和伏蒂涅本人不是很沾边的。
席尔维身上凝聚着一种内敛而丰沛的情绪。那东西质感黏稠,没什么流动性,颜色像地底深处的黑褐色石油。
偶尔地,他身上会出现一股子冒冒失失的疯劲,不会让人觉得害怕,只是让不小心撞见了的路人们老觉得“至于吗”或者“怎么突然就疯疯癫癫的”。
现在他就处于那种小小的疯癫当中。
伏蒂涅对此接受良好,毕竟家里人经常性发疯。
弗里其实蛮文艺的,他对席尔维无声的崩溃有些感同身受,有些兴奋,想要刺挠刺挠这个沙发上的“思想者”。
虽然思想者托住的是下巴。
“你还好吗?”它兴致勃勃地问。
“别那么讨厌。”伏蒂涅严肃地觑了它一下。
“……”席尔维的胸膛被按压了一下,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有点可怜,又有点好笑。”
席尔维闭了闭眼,用手腕根部揉了几下眼眶,往沙发上靠了靠,问伏蒂涅:“能给我一杯水吗?”
“白水?”
“嗯,白水。”
伏蒂涅把水递到他面前,犹豫了一下,坐在他身旁,问道:“让奎里帮你看看?”
席尔维扭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张大了眼睛:“奎里是谁?”
伏蒂涅刚要回答,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伏蒂涅开门,一脸烦躁不安的阿索站在他面前,手里拎着一个和弗里差不多大小的机器人,脑袋上围了一圈刺眼的银白色光环,给向来不谈美与不美的机器人平白添上了类似秃头的苦恼。它那波浪形的数据小眉毛委委屈屈地扭着。
奎里规规矩矩地耷拉着,慢悠悠地眨眨眼,缓缓伸出一只手,爆出一口童音,“您好,第23代医疗机器人竭诚为您服务。头疼、腰疼还是牙疼?告诉奎里,奎里将为您——”
阿索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闭嘴!”。
奎里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您不需要奎里,请说‘奎里,可以休息啦’。请问,您不需要奎里吗?”
“不需要!”
“好的,请说‘奎里,可以休息啦’。”
阿索脸色臭得有些可怕,伏蒂涅皱了下眉,问道:“怎么了?”
“你送来的这小东西,是要折磨我们吗?根本听不懂人话!”
“我觉得是你不太懂它的指令。”伏蒂涅眼神有些奇怪,阿索不像是这种硬和机器人置气的人。
他用眼神表示“你这理由也太假了”,然后开门见山:“直说吧,别拐弯抹角。到底怎么了?”
“你知道这小东西是个监视器吗?”阿索收敛了摆出来的愤怒,小声问他。
“什么监视器?”席尔维从伏蒂涅身后冒出来,虚弱地问了句。
弗里趴在席尔维的肩上,直直地盯了会儿奎里,接着目光又缓缓移到阿索身上,他的表情不太自然,透着畏畏缩缩的不安。
这人装什么可怜?弗里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