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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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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茉园。
这些日子院落里尤为清冷,花瓣落了几层也未有小厮前来清扫。亭间里的古琴积了几重薄灰,掩去了平日的神采,琴音久未听闻。
偌大的茉园偶有人烟走动,多半只是莹香,或是岑敬之,亦或是由岑府新觅得的名医。
数数日子,林茉初已昏迷半月有余,来往于林府的各方名医没有上千,也有几百。然,几乎都只能留下一声叹息,有学识的再多加一副吊命的方子。
这几日,林茉初的气色越发的难看,苍白中透露出灰败。大夫一见此种颜色便连望闻问切都省了,抬腿便走,只交代快些办理身后事。
林老爷几经打击,开始时还能哭闹一番,久而久之老泪也流干了,两鬓斑白更胜从前。旧患也因此复发,现已是瘫卧病榻,几日未起身了。
林府大小事务大都交由岑重打理。几昼夜的劳顿,岑敬之那张俊俏的脸上也显露出疲乏,他一直没有合过眼。莹香偶尔瞧见岑敬之坐在林小姐的床边,神情落寞,几欲开口,却欲说还休。
莹香擦拭林茉初的身体时发觉,小姐比以前更瘦弱了,她不知道小姐还能撑多久。
岑家派出了众多人马遍寻天下名医,连江湖术士都未有放过,辗转寻获的所谓个中高人至今未有能者能治愈林茉初。连百年前武林传说中的“雪庐”,岑敬之都抱有希冀,派了府中一级护卫司岑九前去探寻。可是,一连数日,雪庐毫无音讯。每每念及此事,岑敬之总感力不从心,江湖传说是否是真,他不敢断言。
岑九一行人此时仍于竹林奋力搜寻,所到之处,绿竹倒下大片。
岳青竹与兰草立于竹之高端,一齐俯视身下那些莽夫。只见得一颗颗青竹随刀剑而落,心生疼惜。百年竹林,几日内损耗严重。然,如此挥刀砍竹,不仅破不了结界和阵法,反而易困死于其中。
“他们如此鲁莽,会丧命啊!”岳青竹在兰草耳边低语,轻叹一口气,“寻雪庐为甚呢?”言语时青竹泄了一口真气,身形有些不稳,惹得竹叶沙沙摇动。
兰草抬手扶定青竹,使个眼神叫她定心凝气,莫动了真气叫底下的人发觉。待二人都站稳后,在岳青竹耳边低声道:“定是江湖大家有人病危,方才如此急于寻找雪庐。你莫要心急,我们再探看探看。”
“又要我见死不救吗?”岳青竹惊于兰草的淡定自若,调息一阵,还以眼神,道,“这几日我总有凄凄之感,不知为何。”
兰草抬手轻轻拍了拍青竹的手背,并未多言,只道了一句师祖留下的训诫:“命自有天定,医自有医缘。”
岳青竹不甚明了的点点头,将此训诫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仿若醍醐灌顶,朝兰草报以一笑,彼此了然。
下面的人大约是寻的累了,倚靠着竹竿盘坐,掏出水袋,咕噜咕噜地灌水。刀疤岑九恨恨地灌下一口泉水,水洒得满身都是,胸中怨气更甚,吼道:“奶奶的,这雪庐到底有还是没有,也给老子来句话啊!这番下去,林小姐怕是要遭!那些个郎中大夫都不顶用啊!”一干人等听到此话,皆是低头垂丧,莫敢再出半点声响。
“林小姐?”岳青竹轻念了一遍,心道,原来是为了一家小姐而来。
“前几日,大少爷飞鸽来信,说上回头二少爷带过去的郎中也没能有啥子好法子,这能不能救下林小姐可就看我们这帮子人了!我岑九都不敢给大少爷回信!出来十余天了,啥子也没寻到,倒是困在了这竹林里,走都走不出去了!”岑九越说越激愤,甩开水袋子,水花溅起一丈高,“兄弟们,我们岑家堡的人可不能这样死在竹子堆里啊!这山民都说了山里有个大夫,必定为雪庐所在!加把劲,就算把这地儿给掀翻了,我岑九也要找到雪庐!”
原来如此。兰草携岳青竹飞也似的从云端而下,踏着竹叶一路往深处而去。二人提起一口真气,脚下竟无半点响动。绿衣蓝衣仿若林间仙子,飘然而过,叫刀法精湛武力高强的岑九也未有发觉。
掐指一算,岑家已三日未有任何消息。
茉园愈发萧条。花开突凋零,落土碾作尘。这多是不好的征兆。
岑敬之心急如焚。飞鸽已回,岑九却未有任何音讯。病榻上的林茉初一日差过一日,如今印堂处已现青黑,犹如活死人一般。莹香几次试探小姐的鼻息,竟是空茫。好在脉象还在,大夫只道是危在旦夕。
时日无多,岑敬之心知肚明,越加难熬。
是日,大夫抬腿走人,岑敬之只得亲自为林茉初把脉,只感脉象凌乱,毫无章法。倒应了剑谱上所云的那一句:脉象散,气息乱,真气结,凶。
岑敬之独坐床边,静静观望这还未下聘的未婚妻子,那乌云笼盖的气色倒并未减退她的清雅,字如人形,确实如此。
“岑公子,小厮来报,府外有一道士求见。”莹香进房通传,惊醒了岑敬之。
“道士?”岑敬之一时混沌,想不起是何道人要来求见。起身至屋外,清风拂面方才警醒,急道:“道长来了!快请!”
林府中厅,静心堂。
话说此道长在小厮的引领下已至中厅,确是一身青蓝道袍拂尘在手的仙风道骨模样,鬓发胡须飘逸,身形清朗,面带慈笑,径自落座。
“明空道长,果然是您老人家!”岑敬之一路小跑而来,抱拳行礼,露出久违的笑意。
明空道士摆动拂尘,还之以礼,笑道:“敬之,许久不见!”
二人寒暄一番后,岑敬之面露难色,欲向明空道明近况,以求这位世外高人出手相助,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明空道士摆摆拂尘,右手轻捋胡须,眉如弯月,其形泰然,道:“敬之,莫急。贫道对林小姐的事略有所知,今日不请自来,亦是为了此事。”
岑敬之听到明空这番言语,心道明空道长果然乃高人也。心下生出几分希冀,随即抱拳作揖,拜了明空一个大礼:“求道长出手相救,晚生不胜感激!”
明空道士扶起岑敬之,笑容平和不减,恰似意料之中一般,还礼道:“大公子这下是说笑了,贫道与岑家素有来往,当日更受过堡主恩惠。今日之事,贫道定当尽力而为。然,命中劫数,也要看那林小姐是不是有这等机缘了。”
命中劫数。岑敬之听闻明空此言,心头一紧,连忙抱拳:“还请道长随我探望。”
明空道士由岑敬之引入茉园,驻足院落半刻,只见满园凋残,暗道一句:凶兆。
入室方见林茉初昏睡病榻,沉沉不可醒,唤之无应。明空摈弃世俗杂念,抬手为林茉初把脉,一番望闻后,如前面几个郎中一般没有言语。只凝神林茉初的睡颜,约摸半柱香的时间,方才起身往室外而去。
“道长,且慢,林小姐她?”岑敬之一直站在明空道士身后,却未料明空也与那帮“名医”一个模样,心下一急,赶忙伸手拦住明空去路,哀道:“好歹,也请道长明示。”
明空道士轻摆拂尘,慈笑之目中闪过几分犹疑,半晌,轻叹:“敬之,可知林小姐因何而生此疾?”
岑敬之自是不知,摇头,望着明空。
“贫道听闻敬之已派出大队人马前往极北之漠的白芒山寻找雪庐,若能寻得,治愈林小姐的病症自然不在话下。若不得,那贫道只能叹一句,红颜薄命了。”明空似是预计到了什么凶事,眉头紧蹙,继续说道:“令尊对贫道不薄,但那雪庐与我亦有许多渊源。此时,贫道当真是不知该帮还是不该帮。”
“道长,还请道长看在家父和岑家堡的薄面上,救救林小姐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道长乃修道之人,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敬之,恳请道长!”言毕,岑敬之竟“扑通”一声双膝着地,给明空道士行了一个大礼,浓眉大眼里满是疲惫,眼眶处显出血丝。
明空见此情形心下动容,赶忙扶起岑敬之,摇头:“看来,此行乃是老朽的劫数呐!也罢,也罢!敬之此礼,当是折杀贫道了。来,这颗续命丹药还叫林小姐用温水服下,可保她半月性命。半月之后,贫道定当带着雪庐主人前来为林小姐治病。”明空将一颗黑色药丸交到岑敬之手上,语毕便遁形不见,仿佛从未出现在这廊檐上一般。
岑敬之紧紧捏着明空所赠的丹药,胸口沉闷,脚下一软,险些瘫倒。
白芒山,绿竹林。
是日,正午艳阳高照。
青竹独自在听雪亭里纳凉,医卷在手。桌案上摆放着兰草新找来的凝碧香茗,淡淡茶香洋溢。
虽说白芒山地处极北雪漠,山脚下这一方净土却是万里不可多得的四季如春。此时正值午后时分,气候略暖,叫岳青竹不免生出一丝焦躁来。
兰草按例出雪庐巡视,监视着岑九一干人的言行。
一盏茶还未饮尽,岳青竹便听得西边结界的界铃嗡嗡作响,似是有外人自行触动,以至结界处发出警戒。
“不好!”青竹暗道一句,手中书卷跌到地上。
身处林间的兰草亦听到得清楚,当即从绿竹枝头跃下,一路如风,赶往竹林之西赶去。
“何人来犯?”兰草轻功高于青竹,先青竹到达。此刻,隔着还未破裂的结界,大声呵责道:“犯我结界,当知后果!”
来人似因破解结界煞费了一番功力,有些虚弱的后退了几步,勉强站定,说道:“兰草,贫道乃是明空。”
“明空?”兰草眉目闪烁,不悦之色甚重,话音更冷了一重:“阿雪已经不在了,你来做什么?”
结界外的明空道士面色一沉,紧捏拂尘,口中喃喃自语:“不在了,不在了,阿雪不在了。”半晌才算平定了心神,隔着茂密的绿竹和气息构造的巨大结界,闷声叹气道:“原来阿雪不在了。那,如今雪庐的主人是谁?我有要是求见。”
明空口口念道“阿雪”,兰草直觉心中憋闷,不禁右手凝起一团真气,眼看出手在即。身后头突然冒出个人儿紧紧握住了她的拳头,对着她的耳边轻呼了句:“兰草,不要。”
“道长,在下便是你要找的人,岳青竹。”青衣女子立在兰草身旁,覆住兰草的手背,向外说道:“雪庐有祖训,青竹不敢违背,道长还是请回吧。”
“青竹姑娘且慢!”明空气运丹田,着于拂尘,轻摆两下,结铃又叮叮作响。
“师祖的训诫,凡擅闯雪庐之人,死有余辜!”兰草见明空道士不依不饶,心中好生怨愤,恨恨道:“尘归尘,土归土。雪庐与你,没有半点瓜葛。你走吧!”
“兰草姐姐??”岳青竹紧了紧握着兰草的手,转头望过去,只瞧见兰草的眼里竟噙着清泪,私以为是那擅闯的老道惹恼了兰草,口气便生硬了许多,冷声道:“兰草姐姐说的是,道长有何事还请长话短说。”
明空似是料到了岳青竹和兰草的态度,指尖发力,向竹林幽密之处射出一记飞镖。这刀子仿佛是生了眼,直直撞上了岳青竹的胸口。
青竹抬手一捂,方才看清,明空送过来的竟是片叠成长形的宣纸。
“明空此行是想求姑娘救人,此字为此人所作。青竹姑娘,林小姐的病无人能治,除了你!贫道用了自行炼制十余年的续命丹,也只能续其半月性命。若是姑娘放任不管,天下间就又少了一个有才情的人儿,多了一个薄命亡魂。明空言尽至此,若姑娘有心,还望放林中人一条生路。”明空言辞恳切,言罢深深作了一揖。
薄如蝉翼的宣纸捏在岳青竹的手中,明空的字字句句落在岳青竹的心里。
“青竹,师祖有训。”兰草反手想要抢下青竹手中的纸镖,却被青竹侧身让开,心下更是急恼,愤愤道:“你莫不要被那个妖道乱了心绪!”
兰草生性恬淡,言语时每每柔情似水。这一回,倒是不同平常了。
岳青竹的心思却如浮萍,不经意地,晃荡起来。
“兰草姐姐,我懂,不必多虑。”话音刚落,青衫人儿倏地转身,顾自往雪庐而去。最怕是走的慢了,让兰草瞧出了那掩盖不住的慌张。
悠长叹息无着地在风里飘,兰草的目光紧紧追寻着那隐没进竹林深处的背影,心尖处传来生生的疼。
这幕光景,多少年前曾上演过。这一日,终于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