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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遇·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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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吗?
已经几天没有休息好的徐宸山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要不然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来时还空无一物的草丛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会突然多出来一只比格犬,一只在这个小镇子里从来没见过的比格犬。
这只比格身上沾满了泥土,但并不算瘦,而且没有任何曾经佩戴过牵引绳的迹象。它看起来既不像是有主人的狗,也不像流浪狗。
——而最奇怪的是,它受伤了,地上都是它身上流出来的血。
所以这是虐待,又或者是……陷阱?
纵使徐宸山万般小心,可依旧不得不正视一点,那就是这里有很多人对他抱有极大的恶意,用尽一切办法想让他滚,甚至是死。
之前他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那只受伤的狍子就是盗猎的村民给他布置的一个陷阱。他中计了,救助那只狍子时被人举报虐待野生动物,被来势汹汹的村民堵了个正着。
他们不由分说地殴打他,扭送着他进了派出所关了很多天,而代价则是盗猎者在森林里悄无声息地屠杀了近百只野猪、獐子和红隼,遍地残骸,之前他观察很久的驼鹿种群也不见了踪影。
出来后他不是没有向上级报备过,但是最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全部都不了了之,也没人任何人前来协助或者是调查,自那之后他便再也不相信任何人或事物了。
他也再也没见过那些驼鹿,那些被神灵眷顾般美丽的生物。
所以徐宸山怀疑前面的比格犬是针对他的又一个阴谋。毕竟前几天他一直在追踪进山的一队盗猎团伙,而护林点昨天又恰好停电了,请来的维修人员说是山下牵上来的总线路老化,需要几天的时间维修,在此期间他若想用电只能用柴油发电机。
而这只陌生的狗恰好出现在他下山买柴油的这段时间里,又恰好堵在了他回山的必经之路上,所以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些人果然只会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徐宸山冷笑了一下,真是恶毒又可笑。
厌屋及乌,他嫌恶地看了眼前面那只一动不动的三花比格,即使知道它也是无辜的受害者,可依旧生出一种烦躁的情绪,并不打算出去看看它的情况。
好像……有点难受。
赵毅用力把身体往草丛里伏得更低了一些,直到周围的一切都被茂盛的草掩盖住,视线里也只剩下一大片一大片绿色的时候才停止下来。
他不明白,他明明趴在草丛里,可身上为什么会这么痛,也越来越没力气,难道是刚才那个偷狗贼给他打的麻醉针剂效还没过?
可这感觉也不太像,要不然他不会感觉到这么冷。
这种感觉……就像他被车撞死的时候一样,生命在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失,上次濒死时好像就是这样又冷又疼。
所以又要死了吗?
“呜呜……呜……”明知有暴露的风险,赵毅还是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幽婉又委屈,就像鬼怪索命一样凄凉。
这是自他重生成狗以来的第二次哭泣,其伤心程度不可谓不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只是声音有点大,像只老黄牛在哞哞叫。
徐宸山最后看了眼前面那只比格,发现它竟然在哭,而且身上的血流得越来越多,根据经验来看,它好像快死了。
徐宸山脚步顿了一下,可只是几秒后就毫不犹豫地朝着另一条路走了过去。
——不能过去。人在暗我在明,为了一条狗,这个风险他不值得冒。
可未等他走远,比格的声音还清楚地在他耳边环绕时,声声萦绕的哭泣声就顿时变成了惊恐的哀嚎声。
回头,他看到脸上长了一个痦子的干瘦男人正单手拖拉着那只哀嚎的比格犬后腿,血从它身下流出,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拖动时的血痕。
后腿断了一只,是只残疾狗?
徐宸山后知后觉,难怪他刚才隐隐觉得这只狗有点奇怪,但它一直卧在草丛里,他竟然没有发现它腿上的异常。
高华边拖边骂:“狗杂碎,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说完,他用力在赵毅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
比格的叫声突然大了一瞬,然后就越来越弱了。
“说你蠢吧,你还懂得跑,说你聪明吧,我人都来到你跟前了你都没有发现。”高华朝着赵毅身上啐了口老痰,“我呸!强力麻醉剂的感觉怎么样?待会儿我把你皮剥下来的时候你可能都不会感觉到疼嘞,这样一说倒是便宜你了。”
他越说越得意,口上也逐渐没了遮拦,而回应他的,则是越来越微弱的狗叫声以及身后一声低沉又带着些试探的:“狗贩子?”
高华回头,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身穿迷彩服的小麦色皮肤男人从林子的阴影深处走了出来,半边脸匿在阴影里,手里还提着一个半透明的大瓶子,里面装满了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东西的黑色液体。
“是你?!”虽然从未见过他,但根据他露出的左额角上标志性的骇人疤痕,只一眼,高华便认出了这个男人是谁。
——独自一人住在山上的护林员,也是老林里心狠手辣的恶魔,镇子里恶名远扬的杀人犯。
其凶险程度丝毫不逊于他前几天刚看过的《月光光心慌慌》里的杀人魔迈克尔·麦尔斯,毕竟后者只是他在电影里看到的人物,前者却切切实实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所以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坐牢,反而要游荡在外面惹人恐慌?高华满怀恶意地想。
他不想与眼前的人多说一句话,悄悄握紧手中的麻醉枪,只准备等他有一点轻举妄动就放倒他。
“你在虐待狗。”徐宸山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高华,说出了心里的预测:“这只比格犬是你偷来的。”
这只狗后腿上的截痕非常平整,如果不是专业人员不会处理得这么好,而有文化的狗主人也不可能会把养得这样好的狗卖给狗肉馆或者丢弃,所以不管怎样,这只狗都不可能是只流浪狗。
高华原本还想狡辩几句,可看那个护林员的脸色就知道他不是个好骗的,原本想说的话经过不断地打散、排列、重组,最后只凝练成了一句话:“这是俺拾嘞!”
“拾嘞?”徐宸山原本就不白的脸变得更黑了,“你当我傻?这类品种犬不便宜,而法律上只要价值超过一千的东西被偷都会立案,所以理论上你已经犯法了,是准备去自首还是我带着你去警局?”
“我……”高华佯装被唬住的样子陷入沉思,实则等待着开枪的时机。
“把狗给我,我送它去看兽医。”徐宸山拎着油桶从林子里走出,气势逼人地朝着高华走了过来。
高华低头白着眼偷看了一眼徐宸山,嘴角露出一抹阴笑——这个人就对自己这么有自信?
高华不知道他是盲目自大,还是真的只是个深山野人,连他手中的麻醉枪都不认识,但不管怎样,他等待着的那个机会来了。
他举起手中的麻醉枪,不紧不慢地对准徐宸山的胸口,手指轻轻一扳——他为了抓逃跑的断腿比格,在麻醉剂里加入了可以放倒一头牛的剂量。
他不信他还可以站着跟他说话。
徐宸山冷静地看着对面的狗贩子举起了麻醉枪,随后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发射了一针麻醉剂,显然是蓄谋已久,想要将他一举制服。
可他早已料到了这一举,眉头一皱,往旁边一侧身就轻而易举地就躲了过去,同时身体往前一倾,向前一脚就踹倒了正欲继续开枪的狗贩子。
紧接着他又一脚踹飞了地上的麻醉枪。
“携带私自改装的枪械?”徐宸山眼神愈发不善,“算上你偷的这只狗,不知道再加上你以前偷的或多或少的狗,够不够让你去派出所里喝几壶?”
高华想跑,徐宸山上前单手擒住了他的两条手腕压在身后,另一只手还稳稳当当地提着那桶柴油。
“你他*的***啊!我***,你***,****……”高华吃痛却又一时挣不开,只能扭头不停地对着徐宸山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得徐宸山满身都是,“怪不得你一个**住在山上的森林里,你就是个***,是个天煞孤……”
“你再说一遍试试?”徐宸山凶神恶煞地盯着他,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你不是说我是杀人犯吗?所以只要我想……”
“啊!”不得不承认,即使高华再泼皮无赖,此刻还是被他吓到了,一个激灵挣脱开了他的桎梏,从地上蹦起来,把手中晕死过去的赵毅当做武器朝着徐宸山砸了过去,同时嘴里面还在不停地谩骂者:“你***神经病吧!”
话虽这么说,可他还是趁着这个机会捡起地上的麻醉枪脚下抹油般地溜了。
跟这个杀人犯硬碰硬?笑话,他才不会这么傻嘞!
赵毅直直地朝着徐宸山飞了过去。
徐宸山看了一眼像猴一样麻利的偷狗贼越跑越远,又看了眼马上就要砸到地上的狗,终究是选择了后者。
——他已经记住了偷狗贼的长相,下次遇见不会放过他的。
他丢下柴油桶,伸出双臂麻利地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三色花狗。
这狗果然跟他想得一样重,抱起来起码得五六十斤左右,快赶上他刚才提着的半桶柴油了。
怀中一沉,徐宸山首先闻到的是格外刺鼻的血腥味,随后便是扑面而来的另一股味道。不算重,但也很难让人忽视,就像冬天里晒过的被子味道,也像餐桌上吃一半的烧鸡味道。
是比格身上的味道。
徐宸山有些嫌弃地用手掌在怀中比格犬的耳朵附近扇了扇,把源源不断传过来的狗味和血腥味扇淡了一些:“等着,我带你去镇上的兽医站。”
晕过去的赵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一开始感觉好像在被人拖来拖去,然后是被人丢来丢去,又在飞了一段距离后,最后被某个人抱住了。
抱住他的人的怀抱并不算温暖,手臂和身上的肌肉也硬邦邦的,但却意外地给了他一种莫大的安全感。
赵毅似乎想到了之前活着时的某些事情,用头努力地蹭了蹭抱住他的那只手:我还活着,你们的儿子还活着……
时间紧急,徐宸山将柴油桶藏在了林子里,准备等把这只狗的情况处理好就即刻回山。
今天下山前他在护林点附近的重点林区巡视了一圈,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那些盗猎者今天好像消停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打着什么算盘。
但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坏事,徐宸山越想越不安,抱着狗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一些。
怀中的比格似乎感觉到不舒服,开始哼哼唧唧,就像个小孩在诉苦一样,听声音似乎还委屈得不得了。
徐宸山低头看了它一眼,随后呼吸一滞,把逐渐松开的双手又立刻收紧了。
——他的工作服上面沾满了这只狗的血,手上也沾到了不少,之后就算血洗掉,味道也不知道几天才能散去了。
许久后,徐宸山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个事儿这是,闹心。”
而哼唧完的比格犬不知为何又用耳朵蹭了蹭他的手,倒是把他手上沾到的血给抹匀了。
徐宸山:“……”
不过经过它这一蹭,徐宸山才发现刚才他没有注意到的一点:这只狗左耳的无毛部位处好像被人纹了一串小小的数字。
他腾出一只手掀开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串工整的——“Q71”。
“犬……71?”
徐宸山心中有了大致猜测。
其实徐宸山救下这只狗并不是因为他善心大爆发,冒着被构陷的风险也要救下一只素不相识的狗。
他只是单纯地厌恶所有偷狗贼。
他们精于算计的眼和漠视生命的态度让他想到了进山的那些盗猎者,或者从本质上来讲,他们就是一类人。只是这些人一部分活跃在密林,靠着偷猎野生动物发财,一部分活跃在城镇,靠着偷盗流浪猫狗发财罢了。
所以他救下这只狗也只是为了不让他们如愿罢了。而若有人要问他自己喜不喜欢狗?那他的回答只有一个——不喜欢。
徐宸山不喜欢这种吵闹又掉毛的生物,他独来独往惯了,并不想身边多出来一只让他分心的狗,他也不明白这种生物身上有什么可爱到令世人称赞不绝的地方。
所以他准备付完钱把这只狗丢在兽医站后就走,最近诸事不宜,回去后短时间内他不会再下山,所以后续这只狗什么情况也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徐宸山的动作很快,仅仅过去十几分钟后他就已经走到镇上的主干道上,只要再继续沿着这条路走,过不了多久就能到镇上了。
只是到时镇上的那些人看到他现在的这幅样子指不定又会说什么风言风语了。
可徐宸山不在意这些,虐狗狂?杀人狂?还是恶鬼?无所谓。说不定他们还会报警,但这样也好,到时自己直接把这狗交给警察,让警察带它去兽医站治疗好了,省得自己再去跑一趟兽医站。
兽医站的医生徐宸山记得,好像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偏见格外深,每次看到他都要对着他吹胡子瞪眼老久。
直接无视掉就好了。
徐宸山正这么想着,对面一辆白色小货车突然迎面向着他驶来,风尘仆仆的,看样子开车的人似乎有什么急事。
徐宸山抱着狗往旁边的空地上躲了躲,抬头看了一眼货车的车牌后就立刻把视线移开了。
外地的车。
道路比较窄,徐宸山特意站在路外面给货车留出来一条完整的路,可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离开,反而在驶到他身侧时缓缓停了下来,不偏不倚,刚好堵在了他的面前。
很明显,这辆车是冲他而来的。
徐宸山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因为他看清了车身上印上去的那一行蓝色的大字:稳康处理中心,右下角还被人用红色的油漆喷了行小字:犬只专运车。
若真是冲他而来,或者说,冲他怀中的这只狗而来,那他之前的猜测也就从侧面得到了证实——这只比格,并不是宠物狗。
“啧,真烦。”徐宸山小声骂了一句,已经不难想象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了,他还得需要去和这些人打交道。
先发制人,他腾出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那张皱皱巴巴的工作证,打开,首页证件照上那个皮肤还很白的自己笑得正灿烂。
他举起胳膊,将工作证正面对准了货车的车窗:“我叫徐宸山,是樟寺市林业局的工作人员,目前在凌山担任护林员一职,这是我的工作证。刚才我在一个狗贩子手里救下了这只受伤的狗,希望你们能妥善处理这件事情。另外,你们最好快点领这只狗去看兽医,它在狗贩子手里受了很严重的伤。”
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信息反而把满腔怒火压在心口,即将爆发的李雯婧、宁致远二人给说懵了,他们楞在车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怎么和他们之前想象得有点不一样?
片刻后,还是李雯婧先反应过来,她立刻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去,而第一眼看到的,是男人身上沾满了血,很多很多的血,不知道属于谁的血。
她惊呼了一声。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男人的血,可等她顺着血迹望向男人的脸时,才发现他脸色平静,并不像一个受伤的人。
那就是断腿的71号身上的了。
李雯婧倒吸了一口冷气。
宁致远也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他接过徐宸山手上的工作证,看一眼工作证再看一眼本人,上上下下检查了许久。
虽然肤色不怎么一样,但他的五官很优秀,也很有辨识度,所以即使本人和照片上有些许出入还是可以看出是同一个人的。
宁致远将工作证还给了徐宸山,悄悄松了口气。
“感谢您救下了我们的狗。”宁致远弯腰朝徐宸山浅浅鞠了一躬,“那再冒昧地问一下,您知道剩余的五只狗被偷运去了哪吗?”
“还有五只?”徐宸山反问。
“是,总共有六只被偷,感谢您救下了这一只。”回过神来,李雯婧也由衷地朝徐宸山深深鞠了一躬,“它们都是研究中心的实验用犬,现在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经不起折腾了。”
“所以这只71号也是吗?”
“是。”宁致远点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你怎么知道它是71号?这好像是在保密协议里面的吧……”李雯婧直起腰,有些疑惑地与宁致远对视了一眼,她在对方的眼里同样看到了震惊。
“它左耳下面纹了编号。”徐宸山用右手先指了指71号的耳朵,随后又指了一处方向,“我看到那个偷狗贼往那里跑了,若没记错,那个方向好像是屠宰场。”
实验用犬啊,倒是和他猜得大差不差。
李雯婧和宁致远像被当头一棒敲了下来,表情一瞬间全部变成了空白。
“那个地方是露天的,应该很好找,但是路况不太好,车子开太快容易抛锚。”徐宸山见他们还是呆呆的,好心又提醒了一句:“我最后见到偷狗贼是十几分钟前,你们动作最好快点,而且这个71号好像也快不行了。”
他抱着71号,最能直观地感受到它身体的变化。从开始的一动不动到刚才的痉挛,再到现在的僵硬,已经逐渐开始凉了。
“那您能带71号去附近的宠物医院吗?我们先去把其他五只狗找回来,之后再去宠物医院找您,把治疗的相关费用转给您,您看行吗?”这次宁致远反应快些,当即就想好了怎么做,“拜托您了!”
李雯婧附和:“对对对!当务之急是先把其他五只找回来!”
徐宸山没有说话,他总不能说他是准备把71号扔给他们就走的吧?这么做好像的确有点不地道。
虽然他不喜欢狗,但毕竟是条生命,既然救那就救到底了。
“我知道了。”在对面两人愈发焦灼的目光中,徐宸山终于点了头:“之后你们就来平安路兽医站吧,这里没有宠物医院,我领它去那里。”
“平安路兽医站吗?”李雯婧非常认真:“我记住了!”
平安路兽医站,位于小镇主路“平安路”的尽头,门市的牌匾上只有简单六个字——平安路兽医站,狭小发黑且不显眼,一般人大眼一瞧还真不一定能注意到这犄角旮旯。
门面不大,里面也就只有一位兽医,一个说话嗓门非常非常大的六旬老头——只要他一开口,保准十里地外都能听见。
而镇上所有的动物看护或是病理,上至母猪产后抑郁,下至公鸡日夜打鸣,他只需看上一眼,摸上一摸,就一定能很快道出其中门道,所以人送外号——马师皇。
而现在这位“马师皇”正悠闲地躺在门口大梧桐树下的躺椅上,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他养了十几年的狸花猫“花荣”窝在他的腿上,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一起听着脚下收音机里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昏昏欲睡。
对话是上一年冬天的新剧,当下热度居高不下。可他没看过,所以精彩虽精彩,就是不知道剧情是哪般,让初听的他有些不明所以。
现在里面的一个声音正说着:“禀太后,当年臣女父亲为官,圣祖康熙看见父亲姓名,说姓甄好,听着像忠贞之士,以此作为勉励。”
另一个声音接着说:“先帝的意思朕明白。”顿了下,“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甄氏出美人,甄宓就是汉末的三大美人之一。”
听到这里老头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睁开眼时却做梦般地看到了某个浑身是血的人正大步流星地朝着他这小小的兽医站走来,再加上他那张让小镇里所有知情人看见就烦的脸,妥妥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模样。
老头脸色一白,连收音机都顾不上了,提着花荣的脖子小跑回了兽医站,急匆匆地就要拉下最外面的那道卷帘门,动作迅速,生怕慢一步就和那个晦气东西沾上关系。
“我今天有些事儿要忙,不开门了,你走吧!”
结果刚拉到一半,一个沾血的手就从外面伸进来,掰住门沿阻止了卷帘门的下落。
“有急事,请不要关门。”
外面收音机里说到了新的部分:“嬛嬛一袅楚宫腰,那更春来香减玉消。紫禁城的风水养人,必不会叫你玉减香消。”
…………
“把这三瓶液输完,之后再把我给它配的药吃了。”马军固定住赵毅的爪子,“后天再领它来输一次液,到时候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徐宸山定定地看着赵毅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腹部和爪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这里只淡定地“嗯”了一声。
“这几天不要给它洗澡也不要喂它辛辣刺激的食物,多给它吃点清淡又有营养的东西补补身子,最好也不要受凉。”马军叮嘱完转身,看到徐宸山这副漠不关心的反应当即就怒了,“你这什么样子?老实点讲,这狗是不是你偷来的?你是不是在虐待它!”
“我没有。”徐宸山不想多说话,就跟着那个偷狗贼说了句现学现用的话:“这是俺拾嘞,拾嘞时候都这样了。”
马军气得脸都红了,看徐宸山头都不抬的样子就知道他在胡说八道,更何况他还扯了个这么离谱的理由。
他抱起地上猫猫祟祟地朝着赵毅匍匐过去的花荣,拿起桌子上的计算器就开始算起账来。
“包扎费加上医药费,总共是……两千三百六十七块钱,四舍五入取个整,你需要交两千三百七十块钱。”马军笑了,“暂不支持赊账,请一次结清。”
好不容易抓到了这人的一点把柄,这次他可得使劲薅一把,就是不知道这成天住在山上的野人拿着每个月的几百块钱工资,够不够一只狗的医药费呢?
徐宸山终于把头抬起来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马军,瞳孔都放大了:“两千三百七十块?!”
他这几年大大小小看病花的钱都没有这一次多,这么贵,这老头怎么不直接去抢!
“对啊,童叟无欺。”马军揉了揉花荣的大脑袋,“你别不信,这年头,哪个宠物不比人金贵?就像老头子我养的这只肥猫,每顿吃的猫粮都够我吃好几顿饭了。”
当然,主要是这肥猫能吃。
马军不动声色地想。
徐宸山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他为难地看了一眼快要醒来的赵毅,咬牙做出了决定:“……我去银行取钱。”
那两个人去找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原本他是想付完钱把狗扔在这里就走的,可谁知道医药费竟然这么贵,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穷鬼徐宸山想了想自己手头上仅有的两百多块现金和银行卡里刚刚破万的积蓄……
他的钱是存着用来修缮林里的道路,不是给一条狗看病的,他不能走,他要等那两个人回来给他报销。
…………
赵毅做了一场梦,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的他12岁,赵星初5岁,身体还没差到几乎无法下床走路的地步。所以他那不怎么负责的爹妈就把赵星初丢给了他照顾,自己则双双外出把工打,每天早出晚归,他连见他们几面都很难。
或许是因为从来没见过有大人接送过自己和妹妹,学校里开始有人说他们是没爹妈的孩子。
一开始还好,风言风语,他们也只会偷偷摸摸地阴阳两句,可那一天竟然有几个犯贱的人直接舞到了赵星初的面前,贴脸嘲讽。
他嘴拙,骂不过他们,就执拗地拉着赵星初半夜不睡觉,硬生生地等到了父母回来。
他言简意赅地告诉了他们自己和赵星初在学校里被霸凌嘲讽的事情。
结果他们是怎么做的呢?
赵毅想起来了,那天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第二天早上都没有出去打工,而是默默地领着他和赵星初去了学校。
七点三十五分,赵毅清楚地记着这个时间,人最多的一个时间。
他们在路上堵住了辱骂过他和赵星初的人的父母。对了,还有那个大腹便便的校长,在学校的正主路中央,人最多的地方。
然后他们在那天说尽了世间最恶毒和难听的话,唾沫横飞,从校长骂到学校,从家长骂到学生,从制度骂到人心,从天骂到了地。
他和赵星初躲在他们身后,被人们当做疯子一样审视着,他们像看猴般看他们兄妹和他的父母。
目光仿佛会灼烧人。
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说他们是没爹没妈的孩子了,因为他们开始说他和赵星初是神经病,是疯子的孩子。
他们开始惧怕他,并且不约而同地疏远了他。
自己应该也是在那之后变成这样的性格的吧,赵毅想,什么事都不愿意再和父母说,也不愿意再与人有过多的交流。
家里家外他都彻底变成了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所以,为什么他动不了呢?
赵毅睁开眼,目光刚好落到了兽医站外面的那棵大梧桐树上,树杈上面正卧着一只睡着了的狸花猫。
赵毅发誓,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肥的狸花猫,也不知道它这体格是怎么爬到树上去的。
所以他这是又一次重生了吗?
赵毅回过神来,方想继续骂几句老天爷喜欢捉弄人,可一转眼珠就看见了他压到头下面的大耳朵。
赵毅狗躯一震——这熟悉的颜色,熟悉的味道……他分明还是那只71号实验犬!
所以他这是被人救下来了?
赵毅身体动不了,只能艰难地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发黑的墙壁上挂着的几乎占了整面墙的锦旗,像什么“妙手仁心”了,“医德高尚”了,“悬壶济世”了,“母猪之友”了,“福瑞救星”了……等等,后两项是什么鬼?
反正这样的锦旗有很多很多很多,整面墙都是这样的旗。
原来是兽医站啊,赵毅心中了然。
他又往后使劲扭了扭头,想看看把他救下来的兽医长什么样子,结果还真就让他看到了。
出乎意料的,是个格外年轻的男人。
他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左右,很黑,也很帅。比起他出众的外貌,赵毅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左边额头上有一道疤,从额角一直延伸到左边的眉心,将锐利的眉尾从中斩断,格格不入的同时又与他身上的气质诡异地相符。
像一朵折枝的玫瑰,危险又脆弱,虽不长久,但注定会在某个地方留下触目惊心的一笔,亘古不消。
他端正地坐在一把破藤椅上,在赵毅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发现他醒了,可他表现得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依旧自顾自地翻着手中一沓发黄的旧报纸,没有做任何动作。
毕竟徐宸山守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等那两个人回来,狗醒不醒的他才不在意。
不过这狗的眼神倒是挺有趣的,徐宸山瞟了眼又把头转回去的赵毅,清澈中透露着疑惑,像个人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比格犬都这样。
只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那两个人还没有过来。徐宸山朝外面看了一眼,现在都快下午四点了,他们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他倒是不怕他们不来。他看人一向很准,当时他们眼中对狗的关心不是作伪,这也是他答应他们送狗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不过就这样守着也不是办法,今天的巡山日志他还没写,柴油发电机也没有修好,林子里还有一大堆事在等着他,他不能再耗下去了。
徐宸山放下报纸,准备最后看一眼71号的情况。
他站起身走到了赵毅的面前,发现这狗在看着外面的梧桐树发呆,眼神呆呆的,愚蠢的同时又带着灵性,还真和普通狗不怎么一样。
他望着赵毅,赵毅也好奇地望向了他。
“嗷?”赵毅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徐宸山把手放到赵毅头上揉了揉,丝毫不留恋地朝他告别:“我要走了,之后会有两个人来接你,不要乱动哦。”
软软的,暖暖的,仔细摸的话手感似乎还不错。
等等,走?他不是兽医吗,为什么要走?赵毅懵了,但如果他被处理中心拉走后不还是要被安乐死?!
那种事情千万不能发生啊!
冥冥之中他突然有了一种感应,那就是他绝对不能让这个男人就这样走掉,他或许是他穷途末路之际时唯一的出路了。
赵毅不假思索地主动用头抵住了徐宸山的手,同时用一种极度期待和希冀的眼神望向他,心中的乞求几乎丝毫不掩饰地对他展现了出来。
可徐宸山显然没明白,也没打算去细想,他只是有些莫名地把手从71号的头上抬起来,拍了拍沾到的毛后就朝着外面走去了。
“再见了,71号。”
赵毅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的身影被外面的大梧桐树挡住,最后一转弯便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可他没有去死缠烂打,也没有再出声。
他知道,人类不喜欢比格犬嘈乱的叫声,他怎么叫都是于事无补的,除了让人类对自己印象更差之外没有一点用处。
不过赵毅此刻才发现梧桐树那边的椅子上竟然还坐着个老头,他穿着身很脏的白大褂,之前在树上睡觉的狸花猫此刻正乖巧地躺在他腿上撒着娇。
……好一副岁月静好的画卷哦,赵毅有些酸酸地想。
不过既然这条路走不通的话他就走另一条,赵毅决定了,他要让那老头做他的主人,到时他照样能活!
赵毅为自己找到了第二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