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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下篇)part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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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玖节 情雾
迎着晚霞,宁理站在夕阳西下的桥上,遥遥地望着西尔维娅和她的情夫所在的轿车,无声无息地没入一片耀眼的波光粼粼之中。
回家的路上,一片片枫叶扬进宁理的风衣里,他耐烦地抖了抖肩,将藏匿手心里揉捏了千万遍的枯烟头,一击即中地掷进市政垃圾桶里。
走进厨房,宁理疲惫地拉开椅子,先是抽了一张纸,慢慢悠悠地擦着三根手指上焦黑的烟灰,如释重负地叹着气。冰箱门上,还贴着他与西尔维娅在夏威夷海边度假时拍的合影。
不久后,警察上门来,告知他——他的妻子不幸跟另一个男人死在了伊斯湖里。
“节哀顺变。” 临走时,那位叫约翰的警官同情地拍了拍宁理的肩膀:“老哥,我以前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想开点。”
跟西尔维娅结婚后,宁理不完全算是靠他老婆养着的,他半工半读,西尔维娅靠当证券公司前台的那点工资资助去他读金融,而他私底下则是在一家昂贵的私立医院里做护工。
由于这个中国男人的口碑好得过分,温柔周到,把好几个犹太老太太照顾地离不开他,后来,借由这几个老太太之间的口耳相传,他便成了这些上流家庭的共享护工。
自从上学以后,宁理的生活变得无比单调又周而复始,奔波不停,除了白天上课,就是夜里做护工,而做居家护工有个好处,就是能在人家家里一边搞学业赶论文一边做工,还能收获难得的安静和专注。
西尔维娅那么漂亮,证券公司里的男人又一个个都像猪圈里当啷着两颗大铁球那样亢奋的配种公猪一样,随时随刻都能发出欲望不满的嚎叫,不是对着指数发情,就是对着酒精和叶子发情。真钞围绕不缺美女如云,追求冒险的氛围下,总是有人觉得挑战是在下一个,近在眼前的也不能放过——下班去爽嗨不如天天早晚门口见的那位曼妙佳人,更加引人遐想。
宁理整天不着家,忙于兼顾学业和工作,西尔维娅就顺理成章地落进那个叫尼克的男人的口袋里了。
鬼混的西尔维娅还以为宁理从来不知晓真相,可宁理心细如发,也太会伪装,他早在妻子跟对方暧昧阶段就已心知肚明了——甚至,他是有意让自己的离席,去促成这桩偷情的事故。
宁理正愁没处甩开西尔维娅,而她正好将机会主动送上门来了。
既然如此,他很乐意成全他们。
西尔维娅和尼克的车静悄悄地沉入如镜的湖面时,他的内心毫无波澜,只是对自己的决绝,有了些许的悲悯。
“事故,终于变成了故事。” 年轻的宁理想。
宁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心平气和地制造一场遥控事故的,他只是确信了一件事:“我只是利用了他们的欲求和弱点,是他们自己钻进去的,怨不得我。”
宁理想着大哥宁冯的嘴脸,而在撕碎那张嘴脸之前,他已经原原本本学会了大哥当初“陷害”自己的真传。
在异国他乡的别人身上完美地复刻自己被加害的经历,是他告别昨日那个仓皇而逃丧家犬身份的华丽蜕变。
宁理还记得,当那个最喜欢他的70岁犹太老奶奶笑盈盈地牵起他的手的时候,他就学会了某样东西——入骨的伪装。
假象很好欺骗,也不难维护,因为人们从来就不愿意揭露假象,并害怕面对假象之下的真相——总是因为假象往往过于美好,而丑陋的内里是人们本性里疯狂躲避的。揭露假象的人,总是被屈打责备;欺骗别人的人,却永远不缺信众。
后来,宁理十分顺利地从学校毕业,而他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在那个犹太家庭男主人的公司。
至于是不是男主人的夫人为宁理吹的枕边风,这就是消散在上个世纪里的又一件谜案了。
那段初出茅庐的艰涩岁月,也同样成为了压在宁理心底,不愿再提的陈年往事。
当19岁的他,在中国犯下那桩糊涂荒唐事的时候,天真无邪地以为自己有权势荫蔽,就能做事丝毫不顾及后果的时候,宁理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穷凶极恶的模样。
他丧失了来自大洋对岸国度的家族和高贵身份的庇护和特权赦免,一切通往复仇的门路,都要靠他自己,也只能靠他自己了,不管是什么方式和手段。
“人生来便是不自由的。随心所欲,是有条件的。”
毕业典礼上,宁理把帽子高高抛到空中的时刻,讲台底下为毕业生击掌欢呼的观众席上,满满当当的欢乐人群,混杂着不同肤色却都不约而同大笑着的幸福面孔。
他们之中,却唯独没有一位,是为了他宁理而来。
他是孤魂野鬼,没有一个前来为他见证的亲人、家属、朋友,站在台下。
与此同时地,无辜的西尔维娅和尼克,早已经被溺毙在了1000公里开外的伊斯湖里。
宁理站在台上接住飞落下来的帽子的那一刻,他恍惚间看到远处的草坪尽头,跟小树林衔接的空地里,有一晃而过的、两道白雾一样站立的身影,像是一男一女。
“难道是你们两个来看我的毕业典礼了?” 就连两道白雾一样的身影都是一闪而逝,它们都不肯为他多逗留一小会儿。
宁理更加失落了。
他忍着眼泪不夺眶而出,低着头,从喧哗欢笑着合影人群的闪光灯中,匆匆穿行而过,不想再驻足片刻。
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略带迟疑地叫住了他:“理桑,你今天不来照一张毕业相吗?”
叫住宁理的摄影师,是他金融系的学弟,小了他一个年级。
他是个爱害羞的日本人,个子小小,镜片厚厚——因为同样是容貌相仿的亚裔,他们很容易就混熟了。
端木的样子,根本不适合读金融,可他又不得不读,只因他的父亲作风强硬,就是本行搞金融的社长——因而他一定要儿子继承家业。
第拾节 充盈
白客用手指轻轻抚着父亲毕业典礼时,被端木留下来的旧日影像。
“这是我年轻时期,唯一一张照片。”
宁理躺在床上说,对面繁华如许的江景,正架他的手指上,缓慢地燃烧。
呆呆地看着父亲的相片,他像是在同他自己,隔空对视,隔着相片里的年月,在镜子里与自己对视。
白客看着年轻的宁理,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难以名状的冲动,那样迫不及待的欲望,那样羞于启齿的情感。
照片那头,沉默不语地化蛹;照片这头,是破茧后的重生。
“庄周梦蝶,我终于懂什么意思了。” 白客说。
“是什么意思?” 宁理问。
“…并不是庄周梦到了蝴蝶。而是庄周变成了蝴蝶,梦到已变成了蝴蝶的自己在做梦。爸爸,我现在就像是在做梦。你到底是我的过去,还是我的未来?”
白客俯身,顽皮地问向宁理,脸上的梨涡,深深浅浅地绽在宁理的眼底。
“我们互为彼此的未来。”
宁理说,然后把白客手里的相片拿过来,用烟头点燃了。
相片被烧尽了,虚空的离火,弥散在时殇之中。
“烫。”
白客玩笑地说,而他跟宁理的胸前都掉上了相片的残烬。
“爸爸,你为什么要烧了它?”
“当年给我拍照的端木,在日本经济泡沫破灭时,开车回到他老家乡下的农庄里烧炭自杀了。既然现在都给你看过了,就没什么必要再留着了。” 宁理说。
“端木在临死之前,曾经给我打过一通越洋电话。当时,我正忙着操盘,是盯交易的最紧要关头。在一片焦头烂额中,我拼命捂住另外一只没在听电话的耳朵,可是周遭的声音实在是太嘈杂了,所有人都在大声叫嚷。而我努力竖起听电话的那只耳朵,却只听见他在电话那头低声抽泣、断断续续喘息的声音。端木的语言很混乱,他一会儿用英语,一会又用日语地跟我说话。我的日语不太好,但他的语气听上去很像道别。我当时脑子里一团乱,根本听不清楚端木在说些什么。最后我终于忍受不了了,就一下子蹦起来,站到了桌子上,对着办公室四周的人大吼一声,——他妈的你们都别吵了,都给我住嘴!就是狂飙带F字的话,........可是,就在我吼完又揭起电话这么短暂的空档,电话那头已经断了,只剩下了可怕的嘟声……”
“端木应该是不想给你造成太多困扰。” 白客说。
“那天,明明所有人都在庆祝成功,只有我早早离场了。我又回到了当年他给我毕业典礼照相的广场上,扶着第一任校长铜雕像的脚,念念有词地为他浇了一杯白酒送行,希望他一路走好。”
“日本人不喝白酒吧?” 白客问。
“确实不喝,但是按照中国人的习俗,也不算失礼。”
宁理娓娓道来诉说着往事,白客十分心满意足地听着父亲讲这些真实的故事,而他听着听着,已安然地睡着了。
白客嘴里响起轻微的鼾声,是因为他的口唇正压在他父亲结实的胸膛上。
宁理轻手轻脚地把白客安置在一旁,凝望着儿子熟睡的侧颜,清秀如他的轮廓,心里从未如此丰盈柔软过。
柔软地如同沧桑漂泊过大半生后,他终于寻到了自己最初年少的模样。
“有了你,还需要什么相片,你不就是我的样子?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孩子,你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切。”
宁理摸着白客看似熟睡过去的乖顺脸颊,又轻抚着他乌黑丝滑的头发,反手关了灯。
然而,在骤然坠入的纯粹黑暗中,白客又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出神地凝望着两扇闭合窗帘的缝隙外那隐约透过来的江边灯光所凝成的五彩星幕。
听着墙上钟表滴滴答答的夜袭声,白客翻身将宁理枕在自己脖子下的手臂拿出来,牵住他的手指,偷偷吻在他的手背上,是好闻的熏烤的烟味。
自那夜之后,白客的脑海里总是替宁理串联着、回忆着过去的种种,捡拾着宁理散落在岁月中那些好的、坏的、忧伤的、和并不算开心的开心,然后一一牢牢地铭刻在心。在一遍遍该死的、无可救药的糕朝中,白客重新经历了一遍又一遍宁理的人生,所有遗憾的空缺都被补齐。
“父亲,我会助你达成心愿。宁家人的死期不远了。”
黑暗中的白客贪恋地亲吻着宁理的手,对已沉沉陷入梦乡的父亲,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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