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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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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百花宴那日我们初次行亲热之事,我同长生的关系便愈发亲近。只是原来仅仅夸我们关系好,后来也有人私下里探问太子是否有龙阳之好。长生屡屡被叫进宫中,迎着他父皇的眼睛一一否认,回来又轻柔地勾勾我的手指,揉上我的头发,叫我别担心,不会出事的。
时间久了,他说这些话时越来越担忧和沉默。有时从宫中回来,我在他殿中写着字。他一言不发,袍子裹着门外冰雪的气息,径直走到我身后,紧紧拥住我。
直到那日老皇帝身旁最得势的老太监亲自传我进宫。我跪在殿上,不敢抬头仰望曾经那样慈祥的先皇,第一次深切地明白我与长生究竟面对的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高处苍老而沉重的声音问我:“落雪那日,你与太子夜犯宵禁纵马奔腾,你可知错?”
我叩首,道:“……臣知错。”
高高在上的声音冷冷道:“知错,这话倒是接得快。可朕今日想问你的,另有它事。”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全身发起抖来,颤抖着道:“皇上请问,臣必定知无不言。”
老皇帝沉默一阵。在沉默所带来的威压与恐惧中,我听见他问:“朕还听闻,你与太子在纵马后,行了那……那不堪之事!可确有此事!”
茶杯砸在我耳边。我明明白白地知道,那晚我们偷溜出去在外面吃了酒。
那晚他也微醉了,牵着我的手在小雪中狂奔,放纵地大笑。我吃酒不如他,醉得更厉害,落地就几乎站不稳。他扶着我拴上了马。我被他抵在墙上,捡了个石块打灭巷口灯盏,一手抬起我的头,给了我一个缱绻而依恋的吻。
我闭上眼睛,柔软而依顺地贴在他心口。
发丝零落飘舞,沾了雪,被他轻轻用外衫拢住。
我说不出话。老皇帝气得发抖,厉声问我:“你可知现在太子之位有多不稳?你可知此事一捅出去会引得多少居心叵测心怀不轨之人趋之若鹜?你读过书,好,你读的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我从未知晓过究竟是谁看见了,也忘记了我是如何回答的。我只知道我父亲也被传来,最后是长生。
外面风言风语四起。我们三人谁都受不住皇帝的盛火。最后老皇帝累了,挥一挥手道:“陈卿,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那日夜间就有太监来,一纸诏书将我父亲贬到南蛮之处。
长生被罚禁足的消息一出,朝野上下震动。有与我家熟识的朝臣略略猜到几分,不知是谁传了出去,闹得满城风雨。
玉练哭着叫我:“……公子。”
我低头,抚上他的肩。他比我稍小些,身上还很单薄,没长成成年人的筋骨。
我笑一下,哑声道:“……别哭。”
父亲在府中气得用砚台砸我。墨水擦过我脸颊,留下墨黑的痕迹,他也不准我去擦。那天我与长生皆被罚在雪天中跪了三个时辰。只是他在他的宫内,我在父亲的府中。
不记得当时都想了些什么。只是在极度的寒冷中,我总是于一次又一次的恍惚间,想起长生在宫中为我点起的小火炉。
他说为我留着,等我从宫中回来。外面天寒地冻,路上走快些,小心寒气伤身。
雪下成了雨。在瓢泼的大雨里我想,长生,我好像回不去了。
父亲说,他是太子,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只罚你禁足罚跪,那是给我们家的恩典,你要懂得知足!
他不准我起来。那日我在雨中跪了一夜。毕竟我并非善武之人。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晕过去了。晕过去的时候我尚且觉得解脱。醒来的时候已是五日以后。头针扎似的疼。
家中玉练含着眼泪扶住我:“公子,你尚在发烧,晚些再下床吧。”
他端了药碗要走。我攥住他手腕,却发现自己声音喑哑难闻:“长生……长生可好?”
他道:“都……都好,公子,都好。”
我一时怔怔,觉得现实恍然如梦。
再见到长生已是五年之后。老皇帝于四年后驾崩,父亲在三年前受了湿热离世。我自那一场大病以后身体总不见好,五年后方重新科举入仕,恰逢他登基大典。听说那事之后太子羽翼大为受挫,甚至差点被废,好在最后稳住。我作为新入朝官员,亦步亦趋地跟在庞大的队伍后。
我看着他礼成。我跟着百官一同跪拜。我看着他翻飞的衣袂和他眉眼间抹不去的意气风发,一下子就想到那年先生问我志向,他牵着我的手,立于天地间,大笑泯于风。
“跪新皇——”
我磕下去。一个响头,眼前黑一阵。跪完起身,我差点站不稳,被身侧人拽着胳膊一把扶住。那人微惊之下看向我。我认识他。他是我离宫后学堂的同窗,亦明晓我身体的孱弱。我摇头示意他没事,忍着晕抬头看向长生。他长大了。不论身量还是气质,不过四五年没见,都大不一样了。他今天穿得也很好,紫黑滚金纹,衬得他沉稳而大气。他站在那儿,仿佛他天生就该站在那儿。
只是从我心里,从前是他牵着我的手。
礼成后新皇先退。我随百官一同下山,走得慢了些,落在所有人之后。这一日劳累情绪低落,我下完一段台阶,只觉眼前一黑,几乎一头栽下去,却被人一把拉住。
我弯着腰,晕得睁不开眼,压在他身上一阵剧烈咳嗽,再抬首时我眼里已盈满泪水。朦胧中我看见人影,恍惚间我还期待着长生会回转来找我、扶我、问我你可安好,睁眼却看见还是那位同窗,关切地陪在我身边,紧紧扶住我。
我怔怔看着他,实在太恍惚,一时哽咽止不住,缓了很久方扶着山壁直起身,拜道:“……多谢。”
他上下看着我,犹豫再三道:“……礼意,这几年你可好。”
我就知道他听过那些事了。当时瞒得再好,当了官进了宫也早该知道的。我想走了,眼泪就要涌出来,只深深地拱手勉强笑道:“承蒙关怀,我很好。只是前几年先考作古,时有伤怀,其余都好。”
我再拜,正欲往下走,他却拉住我,欲言又止道:“礼意,我知你为人聪慧做事有度,这话也不该我说,只是有些事,你要看得清。”
我红着眼眶看他。他仍然关切而诚恳地看着我。我们沉默很久,直到听到下面皇帝辘辘的车马声由近至远,匆匆而过。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其实再如何,我也不怨他。我知他一定想过我们的关系会走向哪里。只是他太年少,不过就是“不知道”,但也放不掉。
就如同他现在年纪长了心思重了,他的想法我不再那样看的透,但我也明白,不过世间痴情,也就是一句放不掉。
三日之后二军再战。此战若是再败,恐怕军心不稳,军绩难成。因此此战几乎动用我朝所有兵力,成阵摆开,列于草野。皇帝御驾亲征,我跟着皇师,在部队最后,亲卫队护着。一声号角箭阵齐发。许是背水一战,人人皆心怀孤勇。前锋一路冲杀,只见得旌旗烈烈摇晃,风沙烟尘四起,苍灰色人影撞出雪白的刀光剑影。我撑着车缘起身,竟看见我们的旗帜一路北上,冲撞拼杀,沾了血,染了灰,依旧正正地悬在天空上,像永不日落的太阳。
都说乌光族信奉草原上的天神。如今天神惩罚侵略者,保佑正义奋战的人民。
“好——!”前方喊起来,是一声汉子粗犷的长啸。一路上倒下的旗帜纷纷被拾起,像一座座山峰连绵地耸动,迎着大亮的天光。
遥遥的地方我看见长生。远远的,小小的,骑在马上,下了马了。他走过的地方人潮浪一样翻滚、起伏,跪在地上,叫着:
“恭贺陛下!贺喜陛下!陛下神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