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扣》三钱春休

6、第6章

　　一片寂静。天地那样大啊。
　　我想说点什么的。我跟着跪拜，喉咙却哽住了。我忍不住抬起头，目光迎着风向天空逡巡，在很远的远处看见了他一尘不染的水色白纹。
　　他也看过来，遥遥地看着我的方向，我迎着他的目光，被风吹得眯了眼，感觉到自己在翻飞的草野里下沉，下沉，直至被长草湮没。
　　没有人说话，我们的距离就像天和地一样远了。
　　所有人都在称呼他陛下，大声的、高声的。声浪像翻滚的草野，没入长风里。
　　我从前一直在想，究竟何时我们会真正告别。大概，就是这时了。
　　他坐天下人的天下，我跪天下人的天子。
　　我远远看着他，眼泪模糊眼眶，但是我知道他也在寻我。他寻我是要花一点时间的。我明白，我太不起眼了。但他那样耀眼啊。我也在，迎着遥遥的风，看不够般看着他。
　　你不发话，长生，天地都静了。
　　但是沉默是没有用的，你说些什么吧。我愿意的，长生。我愿意再听一听你的声音。
　　可是他却向我的方向走来，真的开口了，脸上带着笑，声音却是哽咽的：“众卿……众卿平身。”
　　我抬头，静静的看着他。这是我平生第二次看见他落泪。
　　我情不自禁张口，声音却一点儿也发不出。
　　我的好殿下，你为什么要哭。

　　今天我穿着如那年一般的衣服。新做的，新裁的料子，只是样式是旧的，颜色换成了黑色，是十年前的。如今会做的人已经很少了。
　　可是为什么，他龙袍下点了暗纹的水色白衣，也与当年的样式如出一辙。

　　我迎着风，感到风从我耳边经过。

　　双膝下跪。
　　他轻声叫我：“礼意。”
　　我叩首：“陛下。”

　　然后我抬眼。那一刻我看见他的眼睛。我们彼此无言，但彼此都明白，我们内心有着如出一辙的，极度的痛苦。

　　碎了，什么东西碎了。是瓷花瓶，还是那些热烈沧茫的回忆与感情，都碎在燎原的死火里，归于寥廓的，旷远的草原的天空。

　　原来心如死灰是这样的感受。原来命运沉浮戏谑又玩弄。可直待万般色彩皆已幻化成空，我却于一片恍然的沉浮中，看到了那床垂于床榻之下的被褥。
　　那天我冒冒失失打了他的瓷花瓶。那天他房里一室花香。我弄着他的发，他拥我入怀中。
　　陛下，你可知十六岁那年我为你跪。我为那朝宫墙柳，我恋那畔夏池莲，我盼百花秋去小楼雨，我醉一方清酒听冬雪。我说我不悔。我只愿你此生无忧无烦，而冀我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
　　我说来世我便做那荷下风，绕林吹海，迎夏归春。无人得见又无从知晓，你于莲上行舟，我撞你满怀，又与你相拥。
　　病中糊涂。剖心之语，不知可曾说出口。
　　只是那夜雨太大，我声音又太微弱。可惜长生听不见，可惜有缘又无分。以后若清风徐来再相逢，我便是你身侧流连客。
　　多自在，只可惜你不识我。

　　长生，那些争斗想必你已腻烦了，不如听臣一句劝。好皇帝，要做冷面人，要做无情者。我明白，我都懂，所以我不能，我不敢，也不愿。
　　长生，留不住的。
　　传说长留山上有仙居。神帝少昊居住的山，山上兽文尾，鸟文首，五彩斑斓瑰丽无比，且玉石居多，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神仙山脉。可我是凡人，你是皇帝。你上的去，我上不去。
　　长生，你那般聪明，为何看不清。
　　从今往后我们每一场缠绵的旖旎，都是流连着的别离。

　　长生啊，不要记得我吧。

　　“不过……不过做长生臂膀，忠良重义之臣便罢。”
　　“先生，我想正如礼意这般，忠良重义便是好男儿。”

　　“你可知，‘西洲在何处？’”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我的陛下子民万千，不止我一人。
　　可那是我的长生。他姓氏为沈，名讳留山，字长生，诞时天光大作，人人传道，称之为大吉之兆。少时即有龙虎之相，自幼端方仪正，受先皇嘉赏；至其登基，更其年号为永清，在位尚不足一岁，已有丰功伟绩无数，为万民称颂。
　　陛下！你是当今圣上，当立天地之大，睨万世之尘；举手袖舞如蛟龙，开口威言震山河。我，我当祝你，我愿你千秋万代，子孙不息，名垂千古，颂——颂扬万世！

　　……

　　龙辇远了。
　　我伏在地上，眼泪终于汹涌，却被草原自由的风吹散，消亡于碧绿的、新生的沃土。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谈什么家国，不过是有情人难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