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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   想来起了这多时,话也说得不便再说。玉练接了药碗出去了。我静静坐着,想起那年决定入宫为官前玉练曾问我,为何还要回去。
      那天夜已半深。白天时行装已差人打点了,只待我明日启程。我实在睡不着,望着零落未取的几床被褥出神。玉练自西门悄声入,请了安,见我辗转难眠后神色几变,终于忍不住话语出口。只是出言便自觉冒失,立刻跪下向我请罪。我望着他一时怔怔,竟也不知回答什么。
      “玉练……天下易储,格局几变,如今新皇登基,我多年才学在身,你告诉我,不该去吗?”
      玉练伏地叩首,讷讷良久方道:“公子,奴斗胆,只是在奴看来,公子身子还未大愈,与陛下又……何必舍身前往,再入朝堂泥流?”
      我抬手触及案上灯火,手指微微灼烫,一团暖橙烛光跳跃闪烁。像很多年前长生于无数夜间点起的灯,一团一团点亮黑沉冬夜,正似他这么些年踏过的一步一步。
      我一时无言,只怔怔看着那灯油一滴滴滚落,良久方道:“……不过是明知烛火滚烫,我仍愿意去扑一次火罢。”
      “我本读书人,志在四方,匡扶当今圣上乃应尽之责。”
      孩童稚嫩而天真的声音从如水的光阴里经过。我望着过去,像从废墟里找寻记忆。我想起那一天,我在雨里哭得浑身颤抖,恍惚间伸出五指,却再也等不到他与我十指相扣。
      “当年废太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惹先皇大怒。他们这样妄言,必然是掐准了我不敢回来,长生不敢把这事摆到明面上旧事重提。若我重新入朝,那就是大大方方,就是告诉朝臣我问心无愧。他们猜也好忌惮也罢,我以常礼待人,做我该做的事,他们也不敢在我面前说道什么。这事私下必然禁绝不了,但只要明面上提的人越少,传的范围就越小,忘记的人就越多,人都是善于忘记的……于长生,削其羽翼就越容易。”
      良久得不到回答。我看向天,夜黑得很,灯火晃了我的神。我眨一下眼睛,感觉眼前逐渐由清晰变得模糊。
      玉练倏然抬头,不知都想了点什么,眼圈明明然已经红了:“公子是有大志向的人。公子去哪里,奴就跟去哪里。”
      我一时沉默,轻笑一声道:“罢了。谈什么高远理想呢。就当我是私心,想多见长生几面罢了。”

      唉,其实我也不知。朝中大臣真那么听话吗。
      父亲还在世时常说我想得太简单,才会处处受人掣肘。或许是吧。说了那么多,我也不知道我会走向何处。
      一剪灯芯,万千落寞。
      谈什么家国,不过是有情人难成眷属。

      之后果然政务繁忙。自那日早朝未曾前往,我怕惹人闲话,便很少与长生相见。不过听着朝上一封封奏折急急地递着,我偶尔抬头,看见长生的神色逐渐由稚气而变得沉稳,我才恍然发现,原来站在那万千朝臣的背后,我与长生的距离已经那样远了。
      直到三月后那日一封加急军报送入朝廷,满座皆惊。长生面见了那送信小卒,神色愈发凌厉严肃。那一夜我见了他。我们像从前一样缠绵亲密,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半句朝政,相拥着回忆了一夜的往事。我说长生你听过一步一响的故事吗,他微微笑着点头,说他从前讲给我过。一步一响,一步一想。
      长生,我早知道我们飞蛾扑火。可我只祈求你走得慢一些,好让我跟上你,追逐你,陪着你再多走几步路。

      边疆冷,帐里点了火盆子,搁在我脚边。
      气氛热火火的,都是长期驻扎在草原的将领,声音粗吼吼的,喝酒用大碗。长生坐在上位,我跟着他坐他身侧。夜晚草原的风凉的刺骨。酒壶烫过两三遍,握在手里也是烫的,烫的我手掌微微泛红。
      在这里待了半月有余,大战小战各打过几场。前几场战事情况不好。乌光说的做足的准备果然名不虚传。草原轻骑迅疾如风,我们这边长期驻扎在边疆的将军又就那么几个。长生任命的主将副将,临战时主将副将却常常意见不合,彼此互相看不起。常在京城的军队也根本禁不起长途的骑马追逐。几次失利下来,几位将军的态度总算谦卑了些,如今军内只靠士气和人数撑着,一时之间竟不显得士气低迷,倒让人看了欣慰。
      自从我入朝以来,宫内声音明面上的确少了不少,有人明里暗里戳着我脊梁骨,我也不管,就任他去了。而长生这一年来政绩的确做得好,便自然赢得不少赞誉名声。我也暗中提点了几位年轻大臣,都是不站队不党争的有识之士,以供长生驱遣。只是我身体不好,他又忙着,见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下了朝就回去。如今像从前一般坐在一起谈笑饮酒,这样的机会不知还有多少。
      篝火烧得连天。我持着药碗,一时被寒风一激,咳嗽真是止不住。
      其实我从前酒量好得很。自从病了就不敢再喝。但今天高兴啊。今天是落着泪也要吼着乡音的悲凉。
      我端着酒碗微笑着祝酒。酒碗是我最喜欢的那只,他特意拿给我。上面绘了长留山,是他名字的出处。
      碗的边缘圆润而冰凉。我微微仰头,然后一饮而尽。
      又是三巡酒过。迷蒙的湿雾是我的眼睛。我抬眼看他,他压低声音说我眼尾泛了红。他问我哭什么。他说礼意你少喝些便罢。他劝我你身体不好。他叫玉练来扶我。他说我醉了,让我先回去歇着,他一会来寻我。
      那酒暖过,自我胸口滑下,烫的我心口疼得发紧,几乎半句话也说不出,要人扶着才能动。我听不清,也看不清。朦胧而美妙的雾像冰凉而磅礴的雨。我的眼泪止不住。玉练扶着我,我记不得什么了。我只记得他一遍一遍地拿帕子为我抹泪,说公子别哭。
      他扶我扶得很用力。我有点走不动,胸口血气一直上涌。我强忍着不咳,抓着他的手含含糊糊:“玉练,雨太大,我有点撑不住。”
      他哭了,胸口微微起伏,道:“公子,没有雨。陛下对公子的情意,奴哪怕瞎了眼也能看出来。陛下那样好,愿意为公子打伞,公子一定要撑得住。”
      我在廊上走着,吹了风,倒是不冷,酒意却一直上涌。眼前光怪陆离,我忽然于恍惚间笑了,对他摇摇头:“他是皇帝,应当做好事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我不过一介臣子,怎好拿这些情意绵缠之事扰陛下圣尊。”
      心中自有风骨是真,只是横竖是死局,他总会心痛。
      做无情人,便不会痛。古来帝王多无情,我希望他是无情人。
      玉练,该回去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我们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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