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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

  •   李子安离去几日后,我向清一道长提出要正式入观的请求。­

      这个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深深看了我一眼,末了,微微叹了口气,便替我做了一个简单的入观仪式。­

      听到她叹气的那一瞬,我的心颤了一下。我知道,我可以让李子安从我的生命中淡出,但那个人,我却始终不能释怀。­

      咸宜观的日子过的极为平静。李子安从那日回去后便再没露过面。听说他已携带娇妻去往扬州上任刺史。于此,我亦只是一笑置之。­

      近日来,长安城内阴雨绵绵。一连数日的雨水冲刷,竟让观中四壁泛潮。原本画在墙上的三清像亦开始不断剥落。­

      那日,天气放晴。师父便命彩羽去找名画师来修补画像。当天午后,彩羽便领了一个称是画匠文弱少年来。­

      我诧异,彩羽怎会寻这般年少的画师来!这三清像的风骨岂是他一个稚气少年能体会的!又谈何绘画呢! ­

      然而,那年轻画师并不理睬我怀疑的眼神,径自让彩羽领他去了要修补画像的地方。我闲来无事,便也尾随其后,想看看这少年有何能耐,让彩羽在众多画师中偏偏选上他。­

      少年站在那面已剥蚀得斑斑驳驳的墙前,皱了皱眉。终于开口说了他步入咸宜观后的第一句话:“这画像已不能修补,我要铲掉残留的部分。”他见彩羽微笑点头后,便从自备的工具箱中找出一把极小的刀铲,移过木梯,便动起手来。­

      彩羽见状,也欲上前帮忙,却不料被他出言制止:“你不会,我自己来便可。”闻言,彩羽悻悻地退回到我身边。­

      我侧过头,对彩羽悄声说道:“只是铲些剥蚀的丹青罢了,又有多难!瞧他小气成那样!”彩羽笑笑,并未作答。却是那正专心铲着墙上丹青的少年淡淡开口道:“虽说只是铲些丹青墙灰,但力度,刀法和手法上还是大有考究的。若稍有不慎便会有损墙面平整,哪怕只是一小块,亦会影响画像绘制的整体效果。”­

      我不曾料想自己的低语抱怨会被他听到,又被这少年不着痕迹地反驳。只得讪讪地闭了嘴,低下头去。彩羽低笑着用手肘得意地撞了撞我。­

      正当我想斥责彩羽为“美色所惑”时,少年淡淡的声音再度传来:“其实无论佛像还是三清像,都是信教之人最为虔诚的信仰不容一丝瑕疵。作为画师,不管作何画像,都必须做到三神合一。所谓三神者,即是心神、笔神、画神。若能做到此三神合一,画作才可呈出实物神韵而赋予生气,此所谓活像而非石像。”­

      我和彩羽听得愣了神,呆呆地看着这个手下不停的文弱少年,难以置信。这般年纪竟能说出这番话,我不由对他大为敬佩。­

      少年说完这席话,便没再理会我们。顾自细细地做着手上的活。我同彩羽也只是看着少年凝神工作的模样。一时间,偌大的堂内只有铲子划过墙壁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我们三人平缓的呼吸声。­

      约摸一个时辰后,整面墙才被清理干净。他跳下木梯,额上已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只见他不以为意地用衣袖擦去,又俯身在工具箱中准备器材,颜料。­

      彩羽递了杯茶过去:“先歇会儿喝口水吧!”说这话时,我看到她两颊竟生出两抹红晕。­

      少年朝彩羽微笑,接过茶水饮了小半又递还彩羽,低声道了谢。准备好器材,便又爬上梯子。纤长的手指在墙上比划几下,不时蹙起眉峰,似乎在思考谢什么。­

      彩羽端着茶盏走回我身边,我看着她微笑的模样,眼中满是倾慕,心下便也明白三分。少年长长吁了口气,便开始画了起来。我看着这个文弱少年下笔如神,速速描绘。只见他先用画笔蘸了玄色膏体染出乌发,后用烟子排渲,使缕缕青丝如陷云霞,再以胭脂粉调入晶莹膏体勾面,薄粉微笼,淡檀墨料斡染。笔去如飞,绚烂的手姿如脱跳的彩蝶。不多时,那欲驾雾而去的仙人便已在眼前。­

      我看得痴了。连彩羽几时走到他身侧,不时为他递换画笔送上颜料也不知。­

      待三清像画完时,已是入暮。我痴痴地看着那翩然欲飞的仙士,募然间,有种身处仙境的错觉。­

      直到彩羽过来说要送他下山,我才回神。看着他稚气的脸不得由衷钦佩。望着他们渐渐消失在暮色中身影,我不知是喜是忧。­

      观中生活一如往常般索然无味。只是彩羽原本还常来陪我说说话。然,自那年轻画师来后,我便难在观中觅得她踪影。­

      时光荏苒,一年后师父驾西归去。­

      十余个女弟子跪在师父灵前低低抽泣。我静静地跪在灵堂一角,无喜无悲。于这个老人,我唯一记得的,只是那一声叹息。 安置完师父的后事,彩羽召来观中所有弟子,淡淡地对他们说:“你们想要离开的,便都离开吧。”­

      众弟子面面相觑,在底下交头接耳。我亦愕然,彩羽为何要遣散咸宜观?­

      然而,彩羽并未多加解释。她说完这句话后,便径自离去。­

      待彩羽离开后,十余名弟子顿时作鸟兽散,纷纷回房收拾东西。不出一个时辰,观中仅剩我和彩羽二人。­

      是夜,我去彩羽房中看她。推门进去的时候,彩羽背对着我,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开口道:“很奇怪我为何要遣散她们?”­

      我站在她身后不语。­

      “因为我从她们眼中看到了她们各自对红尘的眷恋”她微微一笑,“人生短短数十载转瞬即逝,既然她们不甘如此一生,我又何苦强行将她们的韶华时光埋葬于此。”­

      我看着镜中彩羽姣好的面容,静静的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微笑的双眸似乎想从我眼中捕捉些什么。我被她看得心虚,狼狈地低下头去。 “你我亦然!”她突然开口,让我有片刻的怔忡。亦然?亦对红尘有眷恋吗?我在心中自嘲地笑了笑。如若不然,这些年来,我的心结又是什么呢?­

      那么彩羽的眷恋呢?我突地想起了一年前,那位让我惊叹的年轻画师。彩羽的眷恋,是他吗?我怔怔地回了自己房间。­

      师父驾西后的日子里,只有我和彩羽相依为命。只是彩羽依旧常会出观。于是,观中又剩我一人。­

      那日,彩羽陪我用过午餐,便称有事出去。我一人在房中翻了几卷书,终觉太过乏闷。于是换下道袍,三年来,第一次跨出了咸宜观大门。­

      三年未见,长安的市集更为繁华,琳琅满目,竟让我有些晕眩。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游走于街头。突然想起房内笔墨宣纸已快用尽。抬头找了找,便见不远处有家名为墨香斋的店铺,于是快步走去。 ­

      当我从墨香斋出来的那一瞬,我猛然瞥见一抹身影。那抹让我牵挂了数年的水蓝色身影。我怔怔的看着他步步远去,不知道心中的慌乱,是由于激动,还是因为悲痛更甚一些。然而,在我未曾意识到时,一句“先生”早已唤出口。­

      我看到他的身形明显晃了一下,然后便停在了原地。我在心中暗笑,揣测着他此刻震惊背后的心情。­

      他没有转过身来,只是背对着我开口:“在水月楼等我片刻”,随后他便顾自匆匆离开。­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故作镇定的慌乱背影,心狠狠地揪了起来。这几年,先生可否想起过当年让他一退再退的人?可否突然有一天挂念幼薇现今如何了,过得好吗?可否对幼薇有过想念和牵挂?时隔多年的今天,我们在这里偶遇,先生你心中可否也有如同幼薇这般的紧张和雀跃?­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水月楼。片刻后,先生坐到了我面前。我看着他一如往昔般光芒四射的容颜,狂傲不羁中又透出一股温柔。一时间,一阵酸意直冲鼻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后,我还能同先生坐在一起。­

      先生看着我的姿容,锁紧了眉。痛苦的神色从紧蹙的眉宇中泄露无遗。他似是挣扎了半晌,才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问道:“可还好吗?” 我将目光迎向他,胸口突然堵塞起来。然而,我却是笑着答道:“他没告诉你,三年前,我已经住进咸宜观了吗?”­

      我话音刚落,便听得“咣铛”一声,先生手中茶盏滑落,茶水四溅。他呆呆得看定我,眼中的神色让我有些难以猜透。而那对已然泛出水气的眸子却让我窃喜。­

      于是,我突然促狭地问眼前这个有些失态的男子,“先生,早知是这样的结局,你还会把我推向他吗?”­

      “幼薇?”­

      “先生为何…”我笑着继续问道。­

      “够了,幼薇!不要再说了!”先生突然打断我,然而,我却没有理会他。­

      “幼薇告诉过先生,不在乎先生年长于我!为什么先生从襄阳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幼薇!”先生低吼一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匆忙起身离开。­

      我看着先生方才坐过的位置,唇角还留着微笑,而泪水却不断滑落,“先生,时隔三年,你还是这样躲着我啊!” 当初,执意将我推向李子安。我以为终有一天,先生会后悔,终有一天,他不会再推拒我。可是,时至今日,先生,你究竟是为何要这么做?­

      我依稀记起当年事。­

      那时,先生从襄阳回来已近一年。我与先生结伴游玩,那时正过新一届科举考。新科进士共聚崇贞观南楼,题诗留念。我望着他们意气风发的模样出了神。倘若我不是女儿身,或许便也可同他们一般入朝为官,为江山社稷出力。­

      先生突然敲上我的额头,笑吟吟地指着观壁问:“丫头,我倾囊相授,你也去试试吧!可别给我这个老师丢脸啊!”­

      我冲先生皱了皱鼻子,便上前写下一句诗。当初,我尚不知,便是这句诗,悄然扭转了我的命运。­

      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勾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我写完这句诗时,已是满座哗然,皆打量着我这个语出惊人的小丫头。­

      先生好笑地看着我:“没想到,你这个丫头抱负不小!” ­
      我瞪了先生一眼:“就许先生报功名吗?”
      闻言,先生哈哈大笑。
      回忆至此,我不禁苦笑。当年,我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会是我与先生间最后一次开怀相处。
      当时,我还不曾与李子安相识。然而,也就是因为我题在崇贞观的那句诗。让偶然间游至崇贞观的李子安认识了我。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与先生竟是旧识。更没有想到的是,先生会不惜一切的搓和我与李子安。
      我惨淡一笑。倘若不是因为我那日任性题诗。或许,李子安就不会惊叹于我的才学,也不会对我念念不忘。而我和先生也不必至此。
      这日,直到日暮。我才回到咸宜观。而彩羽却一直到深夜仍迟迟不归。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脑中“嗡”地一声,往彩羽房中冲去--
      空无一人的厢房,凌乱不堪,衣物被横七竖八的扔在床上。我无声的走向书案,拿起彩羽留在案上的信笺--彩羽,她终究是为了那个年轻的画师,离开了咸宜观。
      放下信,我突然感到有些可笑。为何一个女人的命运,在这世道上总不由自己,总免不了因为一个男人而改变总是要被他们肆意操纵!彩羽因为那年轻画师而踏上私奔之路。我,因为先生的推拒,李子安的怯懦,辗转成为一名道姑。
      可是,这又是为何,为何我就不能摆布男人呢?
      我掌起灯,在这偌大的咸宜观写下作为我以往二十二年人生终结的一首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妆起。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从此以后,我不要再听凭一个男人左右我的命运!我要让,所有男人,臣服于我鱼玄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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