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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五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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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我便开始在自己本就绝色倾城的脸上涂脂抹粉。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只消一个眼神,便足以勾走男人的魂魄。我低低地笑了起来,何必在意这礼教,何必让男人将自己玩弄于鼓掌。
我撩起道袍,拿了一张墨汁淋漓的纸向道观门口走去。抬头看了看匾额--咸宜观,我将成为这里的主人! 我将手中的纸贴上已剥落了红漆的大门上。七个大字赫然在纸上诉说着我的不平--鱼□□文候教。
如此告示张贴后,便不断有“文人墨客”上门“赐教”。我每日在门贴一句诗,凡应答得所有意者,皆可入观。我尽态极妍,却是冷眼看着那些男人在我床上卑贱得如同一天狗,贪婪的目光向我摇尾乞怜。
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装作一副万物主宰的神圣模样,而在自己的情欲面前,却显得这般可鄙。在看到他们眼中对我的哀求时,我竟是那样的厌恶却也满足--我终于不必再同世间所有女子般,束手为人左右。哪怕我将被世人唾弃辱骂,亦在所不惜!
这日午后,我因房中胭脂香料已然用尽,便去市集挑了些来。一路上却是慌张不已。我深知这慌张从何而来,不由苦笑。我加快脚步,想快些回去,免得又碰到… 忽然,瞥见前方不远处跪着一个才过及笄之年的少女。
我上前,她单薄的身子前躺了一个人,用破草席遮盖着。原来是卖身葬父!
“小姑娘,把头抬起来。”我半欠身子,开口道。闻言,她抬起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这竟是个极为标致的女孩,只因面容消瘦,衣衫褴褛,让她看上去有些狼狈。而她的眼神却是倔强的!
我的心狠狠地被触动了一下。亦是年幼丧父,想必是家境贫寒才沦落至此吧!这样一个瘦弱而眼神倔强的孩子,硬生生地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我心下一软,便将她买了下来,并为她取名绿翘。
当年,若不是有先生的关心照料,我或许也会像这个孩子般无依无靠吧!先生啊…
绿翘很是乖巧,来了咸宜观后,我便不似以往般只与一群男人周旋。我突然能够明白当年春姨对我的疼爱。正是因为自己如此这般,便想给她自己所有的关爱,希望她可以比我好。
转眼,又是三载春秋偷换。倾慕于我风情的男客日渐增多,来往不绝。鱼玄机的名字在这长安城内也变得家喻户晓。然而,我的心绪却在这些年里变得越来越焦躁无常。
“师父,为何我们这观中只有你我二人呢?”有一日,绿翘突然问我。这个当年被我从街头救来的孩子,如今已是个亭亭少女,眉目如画。闻言,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岂不清静。”
“清静吗?可是师父每天都会让许多男人进观啊!女观里怎么能让男人进来呢?”绿翘扁了扁嘴,小声嘟哝。
我看着她低头抱怨的模样,不觉有些愤怒。难道绿翘你以为如果我有的选择,会让自己至此吗?难道我不想让自己同你一样可以无所顾忌地去依赖一个人吗?
“师父…”
“够了!你出去!”我无可忍耐地低吼。
“师父,我…”绿翘看着我,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我却没给她再说下去的机会--我从桌上抓了只茶盏,狠狠地门框摔去,发出一连串破碎的声响。
“滚出去!”我朝她怒吼。
绿翘显然被我吓坏了,这是我第几次向她发泄自己的怒气了?她惊恐地看着我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颤颤地离开。
我转身望向铜镜中的自己:浓妆艳抹,一对细长的眸子中尽是怒火。柳眉深锁在一起,红艳得能够滴出血来的薄唇紧抿着。我看着镜中的人,有些恍惚--衣衫半褪,露出大片吹弹可破的香肌,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我突然尖叫一声,拉紧衣衫冲向院中的水井旁。冰冷的井水泼上脸颊时,我才有一刻的清醒。
这些年来,我究竟是怎么了?越来越放荡,越来越喜怒无常,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我抬起脸来,脸上的水珠不断滑落,不知是泪是水。
如果先生看到如今的我,他会失望吗?会嫌恶我吗?我怎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我用力搓洗着脸上的脂粉。不可以!我不可以是这样的!
我将脸搓得生疼,然后探到井边,望着水井中那张素净的脸,我才露出欣喜的笑容。这才是鱼幼薇啊!那年和先生吟诗作对的鱼幼薇!
绿翘躲在远处偷偷看我。
我从井边起身向她走去。绿翘见我这般狼狈模样,许是以为我又要打她,慌张地将自己往木桩后藏去。
“绿翘。”我轻轻唤她,她浑身一怔,呆在原地,颤颤地开口应道:“是,师父。”
我缓缓走向不住发抖的绿翘,看着她脸上惊恐的神情,终于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她身子僵了一下,随即便放松下来,伸手将我抱住,“师父”她在我怀中低低地唤了声。
这个女孩,与我朝夕相对三年。我曾告诉自己要给她幸福,可是,如今我是否已将她一生都断送了--陪伴在我这样一个肮脏的女人身边。“对不起绿翘,是我一手将你毁了。”我把脸埋入她发间。
绿翘听着我哽咽的话语,忙摇头:“不,师父才没有!方面若不是师父,绿翘早该饿死街头了。是绿翘没用,不能让师父开心。”
我一怔,不开心吗?我不开心吗?我不是应该很开心才对,这三年来,有多少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我为什么还不开心?
“师父,对不起!绿翘知道师父也不想这样,师父只是心里太苦了。可是绿翘没用,看着师父这样一点都帮不上。”她在我怀里抽泣着。
“绿翘。”我闭了双眼,不让泪水再次滑落。
我不想这样,可是为何,我要这般对待自己?为何不对自己好一些!就算不能永远拥有那个怀抱,那么至少,也留给自己一丝回忆吧!
我从案上拿了纸笔,飞速写下一句诗: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我看着纸上的这句诗,唇边漾开笑意。这句诗,我知道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够续出我的心意。
此番,咸宜观的大门,亦只为这人而开。我唤来绿翘,让她将诗贴到大门口。
翌日清晨,我便早早的开始沐浴熏香。我从箱底翻出一套鹅黄的衣裙,将它换上。放下三千青丝,仔细的回忆着年幼时的自己,慢慢将它们一一绾起。
一柱香后,镜中的人已由风骚放荡的鱼玄机走回了若干年前那个天真烂漫的鱼幼薇。
绿翘进来过数次,看到我这身妆扮,惊愕半晌才回过神来,直嚷着这样才更爱美。我笑着从她手中接过大叠那些男客对上的诗稿,一一看过,却无一张是我所等的。
这日,直到深夜,仍不断有诗稿送来。而我等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突然有些倦了。无力地趴在案上。难道,真的不会来了吗?真的,从未在意过我吗?可是,那些关爱又是什么,只是佯装的假象吗?还是…你已被那个长安城中人人争相辱骂的鱼玄机,吓得再次退缩了?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鱼玄机啊鱼玄机!当年那般干净无瑕的你,他都不屑于要,时至今日,他又怎么会要一个□□呢?
当年…当年啊…我的思绪又飘忽到若干年前--
那是个异常燥热难耐的夏日的午后。我独自一人坐在木屋里,一页页翻看着诗集。希望借此平静自己浮躁的心。紧掩着窗扉,不至于让毒辣的日光照上我的桌子。
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敲门声。我放下诗卷,心想着许是春姨给我送瓜果来了。
我走到门口,一边拉开木门一边含笑道:“春姨,那么大的太阳你还…”我话说到一半,笑容却已僵在了脸上。眼前这个人…他,他…那个依旧俊逸的身影带着一路的风尘,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地大哭起来,再也顾不得其他,扑入先生怀中。那属于先生的熟悉味道,让我莫名的安心--他回来了,先生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他回来了!
先生安抚着哭泣的我,轻声道:“丫头,你总算肯给我开门了。”
这一句似是玩笑的话,让我内心的最柔软处狠狠疼了一下,我窝在他怀中,用绣拳捶打着他胸口嚷道:“先生才过分呢!一声不吭地扔下幼薇,一走就是两年!先生知道这两年来幼薇过得有多辛苦吗?”
先生站着任我捶打,而那双想要拥紧我身躯的手却始终僵在我背后,不敢落下。
待我平静后,先生才轻轻推开我,一双温柔的眸子看着较两年前更为娇艳的我,而其中复杂的神色却是年仅十五的我所无法读懂的。
当时极为欣喜的我,并未发现先生面容的僵硬以及他细微的异样。
先生回来后的那一年里,或许也将是我往后岁月里最为快乐的回忆。然而我却知道,有些东西--无可改变。
这一年来,先生不断的躲避着我灼热的目光。我不明白的是,先生于我亦不只是师生情意。如此,他又在躲些什么呢?我甚至能在他看我的眼神中读出心痛与挣扎,可是……
我知道,他是明白我心意的。那年冬天我寄往襄阳的那首诗,他一直藏着。
如此,一晃又是半年过去。一日,先生抱着一大摞书卷来到我住处,我奇怪地问:“先生,你这是做甚?”
先生将书卷放到桌上,笑道:“我怕我这个做老师的失职离开两年,你这笨学生会将我辛苦教授的东西都还回来啊!”
我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先生还知道有个学生啊!我还以为先生心里根本没有我呢!”我走向桌案,意有所指。
不无意外的,先生在听到我说的话后,眼中闪过一抹尴尬之色,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便恢复过来。
我扯了一下嘴角,冷笑一声。看向那堆书卷。这一看,竟让我吃惊不小--那是一整套《文选》啊!先生知道我爱极了这套诗卷,竟将整部都送给了我!
我苦笑起来,先生啊!你又可否知道,我为何会爱读《文选》?因为那年的冬夜,我在这套《文选》中,看到了梁元帝的那首诗,才终于明白了自己对你的情意。倘若你知此,还会再将这套书送我吗?!
“先生为何对我这般好?”我笑着问道。先生,你可知道,如果你注定不愿面对我的感情。我情愿你对我不闻不问,而不是这样可望不可及的温柔。
他极不自然的低咳一声:“说什么胡话!你是我的学生,我自然对你好了”他顿了一下,又似转移话题般的开口,“好久不见你做诗了,今**有空,你便写首诗来,我帮你瞧瞧。”
我应了下来,心中却冒出一个念头。于是,心怀鬼胎地写下一首诗。当我笑意盈盈地吹干墨汁,转身交与先生时,不出所料的,他的脸色一帆变再变,眼中的挣扎再次显露无遗:“幼薇你…”
我笑着走近他:“先生,幼薇这诗做得如何?”
“你…你,我…”先生被我逼得说不出话来,眼神不断躲闪着。我终于有些愤怒,扯住他的衣袖:“你到底是在躲些什么?!”我朝他吼道。
先生惊愕地看着我,显然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失控,他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些什么,然而犹豫半晌后,他又突然别开脸,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你我年岁相差甚远。”
“可是我不在乎!”我飞快地接过话茬,原来先生害怕的只是这个!我心中窃喜,激动地用另一只手抓住他温暖的手掌,看着他,殷殷切切地说:“幼薇不在乎先生年长于我!”
“幼薇,我…”他拿开我握着他的手,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再度开口:“不能!”他坚定的说。
我满是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从这一刻起我便能够抓住这个人。然而,当他拿开我的手的那一瞬,我的心霎时凉了下来,他只用了两个字,便让我全身冰冷地瘫坐到地上。瘫坐到地上的那一刻,许是我下沉的力度太大,扯住先生衣袖的手竟生生地将他整片袖子扯了下来。望着先生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我险些停止了呼吸。那是一条怎样的手臂?蜿蜒可怖的疤痕盘踞在先生本该白皙光洁的手臂上--那是大面积的烧伤!
……
“师父?师父?”
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唤我。我睁开迷蒙的双眼,绿翘站在我身边,我竟这么睡着了?!
“几时了?”
绿翘有些忧心地看着我:“已过亥时了,师父。”
亥时了?原来…真的不会来。我真的只能这般将我的一生挥霍于此,连片刻温存都不能拥有,只能抱着这无涯之戚终老吗?
“师父?”绿翘又叫了我一声,我已无心理会,“师父?还有一篇诗稿,师父还要看吗?”
我猛的抬起头来,从座上“嚯”地站起,扣住她的肩膀:“你,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这…这里还有…”
不等她说完,我已夺过她手中最后一张诗稿,我闭上眼睛,会是吗?会是…先生吗?当我鼓足勇气睁开眼时,看到纸上赫然写着这首诗: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
鸳鸯暖卧沙浦,舄鸱闲飞橘林。
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光沉沉。
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啪!啪!”泪水落到纸上,晕开了墨迹。
先生,他还记得…还记得这首诗。当年,我写给他看的那首诗,让他一再退却的…那首诗!
他最终还是来了,哪怕我已沦落至此,他…还是来了。我垂着泪,却微笑起来。把诗稿紧紧贴在心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