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谧野

6、雨水

　　洛予在门前安静站着，久久没有听到动静，她松了口气，拿出钥匙开门。

　　阳光从窗户中倾洒而下，室内的尘埃清晰可见，在半空中悠悠缓缓地飘荡。

　　想来她上学的半个月里没有人进来过，洛予并不觉得悲伤，反倒庆幸起来，她将背包放下，卸力扑倒在沙发上。

　　沙发套是她上次走的时候换的，折痕与褶皱也一丝不差。

　　鼻息间是好闻的薰衣草香，是她挑选的洗衣液的味道，混杂着一些久不通风的闷闷的味道。

　　洛予踢开鞋子，在沙发上微微滚了两圈，最后仰躺着，直直望天花板。

　　最后竟就这样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已是日薄西山，天边都泛起了红，洛予站起来出了会儿神，拎起一旁的背包回到自己房间。

　　熟悉的模样熟悉的布局，就连因她上次走的急没来得及收的板子也摆在床上，她反手锁门，打开灯，爬上床继续上次没完成的约稿。

　　天色一点点暗下，待到洛予完工，抬头揉眼时，才发觉夜幕已至。

　　半空中飘着一个个亮起的方块，恰好此时又亮起一家灯火，千万家灯光闪烁，这夜里也算不得多暗。

　　洛予瞧了眼头顶的灯，很刺眼，她眯眯眼睛，瘫倒在床上。

　　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此时手机传来叮咚一声，她偏头去看，是尾金到账的消息。

　　她笑了起来，说不上开心还是难受，所有汹涌的情绪最后只是在静默中消失，化为似水的沉静。

　　点开外卖软件，她翻看着，最后点了韩式炸鸡和可乐，习惯性点开音乐软件，她打开才反应过来，愣了下，顺势点击播放，灭掉屏幕。

　　熟悉的歌声与音乐冲刷着耳膜，她伸了个懒腰，心想，比起来耳机，其实外放也蛮舒服。

　　意识出逃期间，她恍然想到，自己这一盏灯光，也会是对面人眼中的万家灯火之一吧。

　　于是莫名愉悦起来。

　　间奏期间，敲门声响起，洛予看了眼手机，还有十几米，应该是外卖，她便没拿手机，赤脚走了出去。

　　开门后却不是外卖小哥。

　　稀疏的头发零零散散贴在头顶，脸上是岁月冲刷出的褶皱，一如既往绷紧下垂的嘴角，挥散不去的烟草味道。

　　是她的父亲。

　　“洛予放假了啊。”洛父看了眼鞋柜，最后没有换拖鞋，径直坐在了沙发上。

　　洛予呐呐应了一声，正想关上门，却听洛父道：“门放着，你回去玩吧。”

　　洛予赤着的脚趾蜷缩一下，夏夜的地板还是有一些凉意。

　　洛父这才发现她没穿鞋，皱了皱眉，道：“也不嫌脏。”

　　地板才拖过。洛予心想，却没说出来，闷闷应了一声就回房去了。

　　刚刚合上房门，洛父似有似无的嘟囔声被隔绝在外，洛予知道无非是一些说自己窝囊的话，她并不在意。

　　拨出外卖员的电话，她轻声道：“送到一楼楼梯间就好，不用上来。”

　　做完这些，她点开视频软件，漫无目的地刷着。

　　“咣——”外面的门被大力关上，洛予把耳机的声音调大，虽说作用不大，戴还是聊胜于无的。

　　果不其然，交流不过一分钟，谩骂、争吵，一触即发。

　　手下动作不断，点赞，评论，洛予若无其事般继续她的娱乐，只是目光显得几分呆滞。

　　彭——

　　不知道又砸了些什么，兴许马上就要动手了。

　　她一点也不伤心，甚至有些想笑，只是眼泪莫名就划过脸颊。

　　一如既往，明明知道一切，心脏也早就习惯了这些，眼泪却总违抗意志。

　　她起身，叹了口气，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一个个窗户里面，谁又说得准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呢？

　　她看了眼手机里的余额，背起书包悄悄向外观望。

　　容貌姣好的女人与大腹便便的男人口中谩骂不止，看架势似乎就要打起来。见他二人吵得正酣，洛予抿唇，松了口气，看样子是注意不到她的。

　　悄无声息地从一旁路过，指尖触到门口衣架上的外套时，她顿了下，最终收回手。

　　她讨厌烟草的味道，他来的时间不算久，可衣服上还是沾了味道。

　　她迈步走出去，可右脚才刚刚收回，钻心的刺痛忽地从脚踝传来。

　　洛予愣了下，扶着门框低头看，脚边零零散散撒了几片玻璃碎片。

　　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她反倒没有在意，只是心想：那杯子是她下午才用过的，放在茶几上，现在却成了碎片，散落在地。

　　洛予敛眸，没急着拿纸去擦血迹，而是握紧了肩上的书包带，毫不犹豫迈步走出。

　　拐角后站了一个男人，他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

　　洛予转身恰与他打了个照面，身体僵硬了下，认出这人是母亲的丈夫，本想直接略过，她犹豫了下还是道：“可能会打起来，你……可以进去看看。”

　　不然母亲一定是要吃亏的。

　　那男人见到她也是一愣，回过神听她这么说面色复杂，张张嘴看样子是想说什么，却被身后小男孩儿的声音打断。

　　“姐姐流血了，爸爸，快带她去医院！”稚嫩的声音下是掩藏不住的焦急。

　　男人顺着小男孩儿指的方向低头，见女孩儿右脚退后一步，可脚踝上瞩目的红色却藏不住。

　　他愣了下，下意识去看洛予，却见她抿唇，脸颊微微泛红，面上尴尬不已。

　　男人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他蹲下身子，想从儿子背着的小挎包里拿出纸给她擦一擦。却见女生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僵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用了没事的……谢谢。”

　　想到自己家中正读高中的大女儿，男人没停下动作，找出了纸巾。

　　小男孩儿此时拿过纸巾，飞快走到洛予面前，皱眉道：“今天老师告诉我们说，受伤一定要去医院的，我先给你擦擦，看起来好疼，姐姐要勇敢点哦。”说罢就自顾自蹲下去。

　　洛予见状不好动作，只得任由那小男孩用纸巾覆上脚踝。

　　刚刚覆上时他下手极轻，显然是既怕弄疼这位可怜的姐姐，又不敢动手。

　　洛予小腿颤了下，低头看着他头顶小小的发漩，到底不忍退后。

　　等他擦完，洛予蹲下身子和他平视，拿过他手中沾了脏污的纸巾，低声道谢。

　　末了顿了下，她又补充道：“老师如果知道一定会夸你是个勇敢善良的好孩子的。”

　　小男孩弯弯嘴角，露出两个酒窝。看着他眉眼的笑意，洛予也不自觉露出笑容。

　　起身对那男人又道了谢，她转身欲走，衣角被扯了扯。

　　她回头，见男孩一手抓着她的衣角，一边与他的爸爸道：“姐姐等一下，爸爸，我们送姐姐去医院吧。”

　　男人有些为难，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说：“可是我们要等着妈妈。”

　　男孩顿时皱起了眉毛。

　　洛予道：“不用了，我自己正要去的。”

　　他这才展颜，想了想又从包里拿出一支棒棒糖，递给洛予。

　　“姐姐真勇敢，奖励你哦。”

　　他眼中是一尘不染的纯粹，洛予接过，最后弯腰摸了摸男孩儿的脑袋，“值得奖励的是你，谢谢你啦。”

　　电梯门闭合，她看着男孩儿挥动着双手与她道别，与身旁的男人说：“爸爸，这个姐姐比娇气鬼姐姐棒多了。”

　　后半句话被挡在门外，略沉闷，可声音还是干净清澈的。

　　洛予敛眸许久，直到电梯门打开，才自嘲一笑，从包里翻出创口贴贴上。

　　看到手心的糖果，又弯弯嘴角。

　　走出电梯，外卖还在，打开可乐，咕噜噜地冒着泡，洛予驻足将瓶子举至眼前，没等它停下动静就喝了一口。

　　气泡顺着口腔，一路顶到眼角，一片酸涩。

　　她拆开汉堡，边吃边往外走。

　　天公不作美，还没走出小区，丝丝缕缕的雨珠就打在头顶，她看了眼还没咬完的汉堡，愣了下，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往前面不远处的门卫室走去。

　　里面没有人。

　　可等她站进去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万一雨越来越大，她这不就是自己坑自己吗？

　　真是傻。

　　想到这里，她反而笑起来了。

　　洛予干脆出去慢悠悠走着，与路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不同，她这慢吞吞的步子在雨里活像是个傻子。

　　小区附近就有一家奶茶店，也是她最常待的地方。

　　刚走出小区，视线中却出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洛予眯眯眼睛，确认那就是叶兮，心有灵犀一般，叶兮也抬起头，与她对上视线。

　　叶兮向她走来，没等洛予问她怎么在这里，就抢先开口道：“你知道这家“壹杯”在哪吗？导航到这里就说到了，我也没看到啊。”

　　声音中透着郁闷。

　　闷闷的声音好像一瞬间将洛予拉回了学校，明明回家不过一天不到，在学校的那些复杂与高兴都好似要离她远去。

　　一串雨丝恰好打在脸颊，冰冰凉凉。

　　洛予没急着回答她，反而说道：“好巧啊。”

　　来的恰好，正巧能将她拉出来。

　　叶兮弯弯眼睛，“对啊，你怎么在这里？”

　　“我正要去那家店。”

　　“太好了。”叶兮看到她侧脸上的水珠，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抽出一张，问：“擦一下，离这里远吗？”

　　洛予答了“不远”，接过纸巾，在嘴角擦了擦。

　　叶兮突然笑了一声，洛予疑惑看她，叶兮不答，从包里拿出雨伞撑开，才道：“不是让你擦嘴的。”

　　声音里难掩笑意，话落，她伸出手，用食指勾下了洛予侧脸上的水珠。

　　温热的手指划过肌肤，很快离开，洛予愣了下，反应过来，她解释道：“刚吃了东西，以为酱沾在嘴上了。”

　　“这样啊。”叶兮说话时尾音总是很轻，听起来轻轻柔柔，尤其以语气词结尾时这种感觉更甚。

　　洛予突然道：“所以你说话总跟哄小孩儿似的。”

　　“什么啊？”尾音上扬，显得更加柔和，音色清澈倒不显柔弱。

　　总之听的人心情舒缓。与她家中的那几位简直天差地别。洛予心想。

　　“语气总是轻柔的，嗯……也不是柔柔的，反正就是很像哄小孩儿一样。”

　　叶兮不知作何回答，末了声音好似带了些无奈与玩笑，“那你就权当我在哄小孩儿吧。”

　　洛予略抬头侧目看她一眼，略有些骄傲的语气：“可惜骗不到我。”

　　叶兮失笑，“哄和骗哪能一样？”她跟着洛予七拐八拐，看到眼前终于出现的“壹杯”的店面，叹气，“它怎么藏这么深。”

　　“这家店主要也不是销售的，店里大多是一些画圈里的同好来玩儿。”

　　洛予回答她，顺便问道：“话说你在哪查到这家店的，它好像在各种APP上都没有注册吧。”

　　叶兮在她身后半步跟她走进去，神色莫名望着她，道：“之前看喜欢的画手有提过这家店，特意查了查。”

　　喜欢的画手？洛予闻言忍不住浮想联翩，她在画圈算不上有名气，可至少也不是默默无闻。

　　她回头恰好撞上叶兮视线。

　　像有千行万行道不尽的话语，可也好像只是单纯看了她一眼，洛予难以形容，又转回头。“要喝什么？”

　　“你脚怎么了？”

　　洛予顺着她视线而下，也许是雨水溅到，窗口贴表面渗了红。一直是疼的，也就没注意到。她随口答：“没事，划了下。”

　　叶兮眉目间却冷了下来，拉着洛予径直到一侧的休闲室。

　　休闲室里只有两三人，皆是低头勾勾画画，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女人见她二人，口吻熟稔道：“小洛来了？等会儿再招呼你，马上就好了。”

　　洛予答：“没事陈姐，你画你的，不急。”

　　言罢看着把她推到椅子上坐着的叶兮，声音带着无奈，“真的没事，就划了下。”

　　叶兮脸上没了那层笑意，看上去莫名有几分冷厉，她说：“别动。”语气不容置喙。

　　洛予倒是第一次见她这般强硬的模样，有些反应不过来。

　　创口贴被揭开，伤口被带动，洛予颤了下，叶兮动作便放轻许多。

　　内里是粘连的血丝，黏在肌肤上，瞧着可怖，不过也只是瞧着。仔细去看伤口并不算大，不过有些深。比起之前在学校摔破的膝盖，这伤口称得上温柔了。

　　叶兮眉间缓和些许，见她九分裤触不到伤口，袜子也在伤口之下，便将那创口贴扔进垃圾桶。看着那一小片血迹，她目光停滞一瞬，起身低头，见洛予直直面对窗外，右手拇指的指甲在食指指腹反复按压，余光却时不时向自己飘来。

　　叶兮缓缓眨了下眼，原先总有意柔和下来的表情渐渐消失。

　　洛予抬头看她，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为何有些害怕。

　　叶兮五官深邃，平时总温温柔柔的只觉得好看，这样没什么表情瞧着就有些压迫感了，尤其此时自己须得仰视她。

　　洛予有些局促地捏了捏食指第一个关节。

　　“我出去一下，在这儿等着。”叶兮面上缓和下来，摸了摸洛予脑袋道。

　　“噢。”压迫感一下子消失，洛予松了口气，目光追着叶兮，见她在出门转身时回了下头，洛予不知想到什么，忽的笑着对她挥手。

　　白白净净的清秀面容上笑靥如花，安安静静挥手的样子瞧上去就极为乖巧。

　　换来叶兮眉眼弯弯的一个笑。

　　洛予顿时愉悦。

　　早已看不到身影，她还是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安静看着窗外。

　　看着雨势渐大，看着雨滴在地面的水洼中溅起一串串涟漪，瞧上去便是滴滴答答的。

　　看着间或几个路人行色匆匆，小孩子调皮要去踩水坑，被身边的大人拉住，那大人不知说了什么，小孩子便垂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想来便是训斥。

　　怎么这么调皮？又不听话！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还想不想吃饭？再乱踩水坑零花钱没收。这般云云。

　　看着一只小猫仓皇在雨水中奔跑，最后躲在一辆车下，摇头晃脑甩去身上的水。

　　如此冷静下来，激荡的愉悦消散后，几分懊恼与自嘲涌上心头。

　　她在学那个小男孩儿，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莫名其妙。

　　觉出几分将要升起的郁闷与黯然，洛予眨眨眼睛，卸下那些繁杂心思，回头去看陈姐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