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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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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聊一聊你的病情。”
对面年轻医生轻柔地说,他翻看面前的病历,看到某一页忽然停顿住,眉毛也皱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摁笔的弹簧。
“有什么问题吗?”林竹君问
医生抬起眼看了她一眼便指着病历上的一行字问:“抱歉,我并非故意想提,但是您的幽闭恐惧症是?”
他的眼睛里并无奚落与嘲讽,拥有的只有关心和担忧:“据我所知这种病没有诱因很难有。”
林竹君不以为然地笑了,那笑容淡淡的,好似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因为......因为以前被伤害过。”
从进入养和开始,林竹君就是一个奇怪的病人。
她看起来云淡风轻,似乎双腿残疾并没有影响她,温柔安静就是何翊对她的第一印象,低头的时候能看见脖颈后的细小绒毛,在阳光下吹弹可破的白色皮肤在他面前快要曝光,浅棕色的头发柔顺地盖过双肩,看着他笑的神情好似一个美好的瓷娃娃。
下一秒就会破碎。
“抱歉,是什么不好的记忆吗?”何翊脸红,为问到什么不好的而抱歉,他正要跳过这个话题的时候,林竹君忽然说:“没关系。”
她慢慢说:“那是我少女时代的旧事了。”
那是2008年的坚尼地城,屠房、殓房和大批的焚化炉开始拆除,许许多多龟缩在这片地上的穷人开始搬离,他们抗议着港府的所作所为是在逼穷人自尽。
但是不可否认,这片土地上迅速崛起的房产成为了大量gdp的来源,而路子扬家的公屋成为幸存者,为此姨妈连说好几声amen。
被林竹君连续骚扰一个月的路子扬成为这片地街上的大名人,他不再受欢迎,因为林竹君说她愿意买断所有的竞争者,为此路子扬还发怒说自己并非商品。
他脾气并不好,起码在林竹君面前是这样。
他从不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情绪,因为太过无常连姨妈都吓到,躲在角落偷偷看。
林竹君总是哭,但哭完又卷土重来,他戏谑叫一声林小姐,林竹君也应。她都坚持不懈,说他会被打动,连周围人都连连称赞说一声林竹君真劲。唯独路子扬不表态,他总是给一点希望又很快让林竹君绝望。
林竹君给路子扬买最贵的东西,香水金表衣服鞋子摩托车,买到父母都知道路子扬,连一周的朋友都知道,路子扬每次却不咸不淡地扯起唇角说一声浅浅的多谢。
时下里碰到夜校同学也都知道她,上课时问路子扬:“你小跟班怎么没来?”他也回绝:“你说谁?”
林竹君风雨无阻,像神话里的精卫企图填满一片海,却连进入他世界的资格都没有。
“路子扬,你是天下顶顶大坏蛋。”林竹君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说,却在趁他说话前又说:“可是我好爱你这个坏蛋。”
走在前面的忽然停住脚步,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林竹君差点撞上他的后背,高大的男人忽然转过身来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周天我们要去探险,你来不来?”
林竹君立马说:“来!我来!”她第一次收到路子扬的邀约,兴奋到无以复加,脚步都轻快,跟在路子扬身后哼起了歌。直到南叔接走她都还好开心,坐在车上兴奋地对他说拜拜,却完全忽略路子扬脸上的表情。
周天她早上六点就起床打扮,家里的菲佣都帮她挑首饰,阿嬷边梳头边说:“我们小君好靓哦。”夸的林竹君脸都红,吃桌子上的蛋糕掩饰情绪。
林竹君有点困,化妆的时候一直在打哈欠,南叔进来说:“小姐,学校成绩今天寄到家里了。”
“啊?”林竹君一个猛回头,大惊失色,一把拿走南叔手里的信封展开一看,痛苦到脸上的肉都皱在一起。
“啊呀,不要告诉老豆和阿妈好不好?”她冲南叔撒娇,可南叔一脸镇定:“小姐,林先生和夫人是知道的,他们在商量别的路了。”
“什么别的路?”她问 ,可南叔再也不说话了,一副缄默致死的样子。
林竹君有些闷闷不乐的,直到见到路子扬才好一点。她跳下车冲路子扬喊:“我来啦!”路子扬身后一伙人回过头来,有人发出笑声,她听见有个女生讲了一句:“这是什么打扮?”
路子扬站在他们中间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林竹君脚步慢下来,害怕自己给路子扬丢脸,便有些犹豫。
路子扬见她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扬起下巴问:“在干什么?还不快点。”
听见路子扬替自己讲话,她这才又鼓起勇气走过去,看清楚说话的女生的模样,画着浓浓的全包眼线,长长的美甲搭配一身铆钉装饰物,细烟叼在嘴里上下打量她的眼神很不舒服。
林竹君躲开她站到路子扬身边,旁边有男生先讲话:“你好呀,我叫连佳赫,是你路哥哥的同学。”
听见路哥哥三个字,林竹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路子扬怕他不开心,但后者却仿若无事,格外不以为然。
今天的路子扬脾气好得出奇,似乎林竹君提再过分的要求都会同意。
“你好,我叫林竹君,竹为花中君子的意思。”她怯生生地对男生介绍自己。努力克制害怕的情绪握住对面男生伸出来的手。
她背来的包被那些人不客气地打开,翻出里面的水和食物,还有一小块蛋糕也被瓜分干净,林竹君不敢阻拦,却差点憋出眼泪。路子扬并没有阻拦他们的行为,尤其看着那个女生拿了最多的薯片蛋挞。
路子扬侧过头问林竹君:“这么孤寒?”
林竹君小声说:“那些本来都是给你的。”
路子扬一愣,随即笑了笑,他站起来招呼那些人:“好了,一堆大食懒,做正事。”
“你搞吊瘾啊?”连佳赫问,收获路子扬拍在脊背上一巴掌。
众人收了各路神通,往西边篷屋走,林竹君问路子扬要去做什么,路子扬撇过来一个眼神慢悠悠说:“去殓房玩。”
“啊?”林竹君本来就白的脸更白了。
她胆子小从来不敢去这种地方,一听是这里更加慌张,路子扬倒是笑了,指着前面的女生说:“看到她没有,从小就住殓房旁边。”
香港天黑的晚,他们又是从中午才开始的,去废弃殓房这个想法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他们都一致赞同,进门之前还是夏末,太阳毒辣,蒸汽缭绕,仿佛要把人晒干,进门的那一刹那,变成阴冷潮湿的环境,还有股化学药品的味道充斥着鼻子。
连佳赫打开了手电筒,照亮了前方的楼梯,林竹君不敢睁眼,只能紧紧抓着路子扬的衣服,惹得一旁的女生都笑,她们故意压低声音说:“呀,我听说hello Kitty藏尸的那个地方......好像在这里。”
“别讲了!”林竹君害怕到出声制止。
路子扬见状也笑,问她:“你胆子这么小?”
林竹君本想承认,但又觉得不能在路子扬面前丢脸,便松开他的衣服直起腰说:“没有啦,我怎会怕?”
“那就自己走。”路子扬冷淡道毕快步流星走到人群前头去,留下林竹君一个人在末尾。
殓房很大,掉一件东西都有回音,她听着脚步声纷乱,努力跟上大家的步伐,又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她身后,每每回头看都是虚惊一场。
久而久之,她总是回看,等在拐弯时稍微停了一下,再回头所以人都消失在自己眼前,黑漆漆的殓房里安静到没有声音,只有林竹君自己的呼吸声。
她害怕到不敢发出声音,摸着金属栏杆的手也缩了回来,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只能看见空荡荡的大门和窗框,还有被风吹起时弥漫着的诡异。
她忽然想起母亲曾经多次叮嘱她:“不要去那些死过人的地方,你先天身体不好,容易招鬼。”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眼睛里就开始流泪,周遭的黑暗像一个笼子笼罩下来,密密麻麻的针刺感塞满她的大脑,痛苦和绝望里她动弹不得,只能叫出一声:“路子扬?”
她知道自己声音很小,小到不能够被听见,但她还是抱有希望,希望路子扬像阿拉丁神灯或者小叮当。
可惜愿望落空,层层叠叠的黑暗像一堵堵墙,带着鬼魂凄厉的哀嚎向她压来。泪水和颤抖,还有龟缩成一团成为她最后能做的事。
“我明白了。”何翊听她说到这里便打断了她,因为他发现林竹君的手在无意识地颤抖,似乎回忆这段时间让她又一次陷入痛苦。
“那最后你是怎么出来的呢?”何翊引导她去回忆好的部分,他并非心理医生,只是大学选修过一部分。
林竹君笑了笑说:“我后来才知道,那都是他们商量好的。带我进去,从侧门走掉,然后看我崩溃流泪,是他们最开心的事。”
她都知道,哪怕最后黄昏落下,救赎的英雄来到面前,一切都是另有安排,他们甚至毫不掩盖,当作开玩笑一样提起这件事。
“路子扬,英雄救美!”
她听见连佳赫这么说,旁边的女生轻轻哼了一声说:“我们做恶人,他一个好人。”
“很有趣诶,林家的小姐这种反应,让我觉得贷款供楼都舒心了。”
一旁路子扬声音响起:“确实,好玩。”
确实好玩,她在他们嘴里只是林家的小姐,是出恶气的对象,是报复富人的一种方式,而最可悲的是,在路子扬嘴里,自己只有一个词形容,好玩。
尽管他们救了她,却也让她身陷囫囵。
路子扬犹如旁观者看笑话的姿态狠狠刺伤了她,那是她第一个深刻的疤痕,是她猛然明白,原来不爱的人伤人那么深。
也自此,她患上幽闭恐惧症。
她从未同父母提起原因,不希望他们伤害路子扬,是她自作自受,都是她自找死路。
路子扬浑身刺,每次靠近都让她受伤,可她偏偏好倔,不认输,日日跨海来找他。殓房出来后她沉寂了三天,本以为会对路子扬失望的她却还是难捱内心涌动。
她只爱了这一次,热烈而不遗余力,如今想来也都好好笑。
林竹君看着何翊说:“何医生,我前半生过的太荒唐,因为爱人而遍体鳞伤,又因为不爱而无坚不摧。”
可她还是会怀念18岁的自己,尽管频频受伤,可是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去上刀山下火海为爱人赴汤蹈火。
何翊没讲话,他看着眼前的女人,明明未到三十岁,可气质仿佛沉淀了好多年,脆弱到不堪一击的神情有些哀伤。
她说不爱,明明撒谎。
“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可能在后悔。”何翊从窗外收回目光,意有所指地问。
如果她想过,那大可以去看看,痴男怨女在这世上最不缺,缺得是从一而终的坚持。
但林竹君摇了摇头说:“那与我无关。”
门外似乎有人经过,说话的声音乱糟糟,何翊的笑容带着深意,他问:“门外似乎有人,你要去看看吗?”
“不去。”林竹君收回视线依然是那个回答。
“那好。”何翊继续说:“那你愿意继续给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吗?”
林竹君微微闭了闭眼睛,她任性的少女时代里,路子扬是最大最高的那个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