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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四回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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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行
第四回
之一
峭壁上,高于一切的岩石外沿,立着一个骑黑马的男人。他一动不动,马也是。明净的曙光衬托下,他和他的马显得过份庄严而引人注目。他那苍灰色的斗篷翻展着,与周围飘渺的景物配合得如此完美。黑马四蹄及颈间的金环、鞍辔上的金属,在阴影中变得色调柔和且不耀眼;缎子似的皮毛上,也没有斑斑点点的光晕。
男人背着一柄长剑,执缰绳的双手没在斗篷里,隐不可见。马的侧面有着石雕般的鲜明棱角,在天空的背景上投下黑色的剪影。他和它,仿佛是越过层层云海,眺望着这边。
天地之间,所有动态都逃不过他的眼。
他看见雄鹰冲出云海、划过天际;看见一只梅花鹿在那边的林子里穿梭;看见一个书生被几只脏乎乎的活尸追赶;看见活尸捉住了书生;看见书生拼死搏斗……他唯一看不见的,就是他必须成为的那个人的身影。
在哪里?他有些焦急。他觉得那书生的死活不关他事,现在他最关心的就是他必须成为的那个人的踪迹。
“过去救他!”他的黑马忽然发话。他讶异地看看它。
它已动起来,向着悬崖另一边飞奔:“你将成为他,”它用坚定不移的口气说,“不过此刻,你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伏魔人!”
“是伏魔师。”他纠正,抽出了长剑。他怀里揣着的一样东西,不安分地缀了两下,冷冰冰地贴着他的心,让他的心也冷了半截。不过他并不怪它,反而想要好好地感谢它,和他的坐骑。
望着那弱不禁风、正被活尸摧残的书生,他想起了从前的事,和从前的自己——
七年前,他从烈焰中逃出一命,疲惫地在暴雨中躺了整整一夜。清早起来,他病了,身体沉重,头脑却清醒了许多。他支撑着病体,独自向未知的方向进发。
就在病得命悬一线时,他被一个无名的鲜卑伏魔人救了。他跟着这伏魔人历尽千辛万险,学到一身本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舍弃了汉人的自己,让自己成为世间最强部落中的一员——他成了鲜卑人。
四年前,他的师傅在一次伏魔任务中失败,送了命。临死前,师傅留给他一句话:“若要拨除黑云、除去世间所有魍魉,唯有杀掉万魔之宗。”
他记住了这句教导,并用天上坠下的一块陨铁,找越地最好的铸剑师,为自己铸造了一把锋芒四射的利剑。
无论孤身走到哪里,他必去挑战当地第一名和第二名的高手。开始时,他被别人踩在脚下,后来,他把别人踩在脚下。每一天,他都用这种残酷的方法,迫使自己超越从前的自己。
血、汗、泪,练成了现在的他——武功绝世,一等一的伏魔师。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前进的脚步。
他有一个目标:杀死万魔之宗。他很清楚,他距这终极的目标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如果能超越那个人,他一度想——现在也在想,一定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万魔之宗了!
然后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匹会说人言的黑马。
黑马告诉他,它知道他要寻找的那个人的下落,还能帮他达成心愿。他半信半疑,它便把一样东西送给了他,让他变成了他想要超越的那个人。
自那一天起,他就成了“影”。他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他必须用尽一切方法来训练自己,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更贴近那想要超越的人。他必须要成为那个人,不仅仅是外貌。为此,他不惜代价。
眼下,他就要追上他想要超越的那个人了。他坚信他会杀掉在地上投下“影”的本体,并且取代“影”的本体,成为真实的、再无可替代的“本体”。一想到这儿,他就浑身一阵酥软,那是种不可言喻的快感;是从死亡中走来,经历了无数无法想象的屈辱、尝过胜利与成功滋味的人,才能体会到的。是的,他觉得他就要成功了!
“救、救命!”
软弱的书生向云海之巅的一人一马大呼着狂奔。身后三个面目可憎的活尸张着空洞洞的大嘴,对他穷追不舍。
幸而那边骑黑马的人向他望过来了。
不过很快地,他就深悟了绝望的含义。
一条绝命裂谷阻隔了他与唯一能救他性命的人。他迅速瞥一眼裂谷,转势就跑,却又被脚下碎石绊了个跟头。他爬起来继续跑,想冲破活尸的阻拦,可马上就领悟到这决定简直愚蠢到了家。他只好转回悬崖一边,活尸已然逼近,他也踩到悬崖的边沿。
几粒砂石自足边滚落,他听不见它们坠地的声音,只听到自己激烈的喘息,和怦怦心跳。他躬起脊背,张开双臂,紧握着两拳,像一只倒竖了浑身鬃毛的猫,威胁地,狠狠瞪住了面前三个张牙舞爪的鬼。
一个颌骨几乎脱落的凸眼鬼,伸着干枯的手臂向书生合身扑来。书生一个闪身,那家伙就扑下悬崖,甚至没有哀嚎。
书生用余光扫一眼身后的断崖,额角躺下一滴冷汗。剩下的两个陆续蹿来,左右夹身,书生知道这次必须改变策略。他埋下头,一径向两个活尸间的空隙冲去,却被一个塌鼻子鬼扑个正着。他本能地掐住鬼的脖子,与对方滚倒尘埃,另一只随即扑上他。活尸身上弥散过来的恶臭,令他一阵阵头晕欲呕。
两只鬼力大无穷,凭书生怎么挣扎,它们就像扯一个五岁的毛孩子。
书生蹬着双脚,拼命把才扑上来的那个踹了出去,另一个却从他胳膊上撕下一条肉来。它将那血淋淋的肉整条生吞下肚,只见它脸上塌陷了的鼻子生出了新肉。才被踹出去的那个,又卷土重来。
他瞪着它们的脸,几乎无法从它们的面孔中辨出曾作为人,该有的感情。它们的脸上没有喜悦、愤怒,也没有憎恨或爱,只有如白痴般半清醒半浑浊的表情。
它们撕扯着他,他感到右脚趾传来一阵被撕裂的剧痛。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一口咬住了离他最近的活尸的肩膀,同时,眼角扫到另一个活尸身上。
他看见他右脚的拇指正被那鬼贪婪地咀嚼着。他听见他的脚趾在那鬼的嘴里发出咯喳喳的声音,仿佛是脚趾的呻吟,也或是他的。他狠狠咬下了嘴边那活尸身上的腐肉,一阵混着腥臊的恶臭顿时充斥口腔与鼻腔,他却将那块肉咽了下去。
衣服早被撕得条条飞舞,他直觉得自己迟早会像身上的衣服一样,被这两个鬼扯得粉碎。他拼命在一个活尸的控制下翻了个身,朝着崖边爬去。他想,即使是死,也决不能这般屈辱!
这会子,他简直相信冥冥中注定的命运,可他怎么也忆不起自己究干过什么坏事。他兢兢业业地活着,一丝不苟,老天为何叫他遭这种报应!他不知道,不知道世间究竟有没有神佛,他总没见过他们,也从未听过他们的声音。若说之前他还相信着天道酬勤、善有善报、恶有恶果这类教诲,可眼下面对裂谷,他知道了,知道了世间一定有鬼!害人的鬼!他不再相信那些鬼话,就如同不再相信从没对他显过灵的神佛!
身后的活尸拖住他双脚,使他无法再前进。他够着两手,欲抓住什么似地,在空中乱挥乱挠。
冲破云层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但他尚可望见悬崖对面的石雕。他分明看见他们动起来了——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俯冲而来。
那剑士身体挺直,两腿紧跨着马鞍,笔直地向山崖这边冲来。他的黑发向上飘扬,羽毛似地波动着;斗篷于风中完全展开,就像一双翅膀。他紧紧扣住缰绳的左手,被一簇簇同样向上飞舞的马鬃遮掩,右手明晃晃挥起他的长剑。黑马载着他急驰,四蹄踏破云海往前猛冲,仿佛两个悬崖之间,有一座看不见的板桥。
“飞、飞仙乎?!”
看到惊人的一幕,书生几乎忘却了自己还在危险之中。两个活尸很快就把他拖到跟前,不过眨眼的功夫,它们既在一道闪光下全成了灰烬。
空气中回荡了铮的一响,很像古琴拨弦的声音,这里却没有琴。书生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想他一定是还没从那恐惧中缓过来,才产生了什么幻觉。
书生记不得活命之后,他都与那剑士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对方沉默寡言的性格,和那张绝美无双的脸——不,不是无双的。
“影。”俊美的剑士回答着,催马掉头。
“恩公留步!”书生在后面拖着伤腿追赶,哪里追得上?
那个自称为“影”的俊美剑士,转眼就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