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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四回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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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行
第四回
之二
一大片繁茂的虎蓟,脚下横生着。一只兔子蹿过足面,沙沙带起一番响动。
大雁无声地从头顶流过,划出一线雪白的云痕。
前方那片大雾,仿佛奔腾的野马群,混着滚滚黄沙,把一阵阵嘶鸣带入行人耳中。
载着剑士悠闲行来的黑马,望着那片迷蒙,驻了足。
它嗅出空气中的血腥,晓得是两厢人马在厮杀。至于哪里的兵马,它无意得知。它甩甩鬃毛,闷闷地与背上的剑士道:“要过便过,可别叫那些脏血溅到老子身上!”
剑士点点头,一路催奔向前。
浑浊的雾气就像早欢迎着他和他的马,忽然豁开一条口子。
黑马载他跃入其中。
征战声轰然喧天,战鼓擂擂,俨然就在耳底。
那些嘶喊着的,浑身血污的战士,一个一个瞪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挥矛戈狂喊着奔去送命。他们脚下,踩着的,全是战友、敌人的尸首。
铜簇、带火苗的流矢,没眼的凶犯似地只管到处乱撞,或命中敌方,或命中我方。一骑人马混入当中,厮杀着的人们却谁也没有察觉,只听得嗖的一响从身侧滑过。
大雾散尽,战士们纷纷住手,忘却了征战似地,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
迷雾的尽头,有个骑在黑马上的剑士,带宽沿斗笠、身披灰色斗篷,正挥着长剑兜转马头。他的剑就像一条透明的冰,融在蒙脉的天光里,弥散出一股内敛的邪气。黑马腾起前蹄,鬃毛飞扬,剑士的斗篷也随之招展。扯碎的大雾混着迷迷黄沙,瞬间成了他的背景,使得他和他的马无端地给人一种苍茫悲凉之感。他向这沙场望了一眼,收剑入鞘。
鼓声顿下良久,不知谁一声命令,又徒然响起。两方的人马再没动弹,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剑士催马远去。
“天煞的蠢才!叫你别弄到我身上!”黑马甩着脑袋,不住地吐出粗重的鼻息,“弄得一身肮脏!”
剑士没答话。黑马放慢脚步,示意剑士下来。对方不动弹,拍拍马脖子,道:“前面有河。”
黑马刨着前蹄:“我落得一身污,哪里也不去!”
“既如此,如何不去洗一洗?”剑士足跟轻磕马肚。它极不情愿地小跑起来。
行不多时,前面果有一条银亮亮的大河。
蹄子一涉到水,黑马也不问剑士下来,一个翻身滚进水中。幸而剑士及时跃下,才不致湿了靴。他提斗篷走过去,替它解了鞍辔,一个人坐回干燥岸上,擦拭起他的剑。
这是一柄纤细的剑,五尺余,纤细得就像它的主人,与它和他出生的那个年代如此格格不入。剑柄嵌蓝琉璃、绿松石;墨黑剑底,细细刻画着浅金的双线交错格子纹。它的主人每一次挥动,敌者那灼目的鲜红液体就会徐徐描绘剑身上的格子纹,把它们染成一线线曲曲的红,然后从剑尖滴落地上,再渗入泥土。
剑在剑士手中反复翻转,不时反射出太阳的光芒,却并不见得它自身就是一线光明。它仿佛一条纯清透明的冰,强光下乍看,与空气融到一起——其实锋芒是融入了阳光中。恰如它的主人每一次在暗夜中挥动它时,它的锋芒敛入无尽的长夜,却依旧可使星月骤然失去光辉。
这是一柄好剑,剑士一直这么认为,甚至还没有铸造它时,他就这么认为。
右侧剑锋靠近剑柄的位置上,铸了两个字:明姬。这是剑的名字,也是他母亲的。他还记得,为了它,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他七岁时,母亲带着他嫁人了。
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生父,每次向母亲问起,她也只是告诉他:“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士。”至于其它,她闭口不谈。
即便如此,他还是梦想成为一名剑士。
恰好这时候,他美丽的母亲怀孕了。与此同时,家乡一个巫相师告诉他,用天下最利的金炼出来的剑,才是天下最利的剑。他问到那里可以寻到最利的金。巫相师说:“它此时就在一个美貌妇人的腹中成长着。怀它的妇人,要孕育整整十八个春秋。直至它吸光她的青春与生命,它才可破腹而出。”
他听后笑了,觉得故事很有趣,到不信这个邪。不过,他的母亲自怀孕后,始终没能生产。直至他的继父病死,他带着衰老了的母亲投到太子丹门下、直至过去十八个年头,他成为出色的剑客。
有一天,他衰老的母亲突然捂着肚子大呼。他吓坏了,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一个被请来驱邪的巫人冒死告诉他,他母亲肚子里有一块透明的金,因为它,今朝便是她的劫数。他忽然想起十八年前那巫相师的话——他还记得,事情就发生在太子丹为荆轲送行的前一夜。
他动手了,亲自剖开母亲的肚子。
一块裹着浓血的、石头块子似的东西,正填在她的子宫里。他伸手捧起它,它瞬间便吸收了包裹着它的血液,包括他手上的鲜血,泛起火似的霞光。霞光又逐渐淡却,慢慢成了纯青、微微泛着金的“寒冰”——确是一块金。
他厚葬了母亲,找到最好的铸剑师,用世间最利的金打了一把剑。可惜剑未成,他就在第二天、易水畔,成了今日的模样……
这是报应?
他从不信邪,到了今日也是。可他不得不承认,世上有鬼!因他早就亲眼见证了,因他自己就成了他们中的一例。他不认同这就是命运,若说他被身外的某物改变了一次命运,那么他信;若说那东西能够控制他生生世世,那么他不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你只有一次机会,唯一的一次选择!
他猛然忆起蛇王留给他的线索,手一颤,剑锋划破了手指。手没有出血,他自己也未察觉,盯着浅水里翻腾的黑马,停住了所有动作。
薄日西流,将交申时。
“谁!”他突然对着身后蒿草从中蹑手蹑脚的家伙喝令,头也不回。
一个衣衫邋遢的书生,拖一只伤脚,挪了过来,朝剑士的背影鞠躬拱手:“恩人!”
剑士起了身:“你认错人了。”他收起剑,提鞍辔走去河边。
黑马正躺在河水里,往这边看。看到剑士身后多了个愣头愣脑的书生,它猛然跃起身,抖一抖水,沉默地上了岸。
剑士把鞍子搭到它背上,扣紧肚带。
“恩人!”书生扯住剑士的一只手,盯着对方冷漠的脸,跪了下来,“某承公活命之恩!”
剑士扫了书生一眼,并不理会,纵身上马。
黑马低低鸣叫,仿佛在嘲笑刚才的一幕。它四蹄涉水,就像浮在了水面之上。
书生急得一个扑身,扯住了马尾:“公慢行!”
黑马惊得嘶鸣着飞腾四蹄,不仅将书生远远踢飞,还把剑士也甩了出去,它自己更跌躺进水里。
剑士空中一旋,足点水面,稳稳站住了。
书生却像被什么扯住足踝,直往水下坠,本该没到膝盖的清水,竟淹到了他的肩膀。水还在上涨,又飞快地没至他的下巴。
“恩、恩公救我!”他朝剑士扑腾着。待剑士伸手来扯他,他已被河水卷下去。剑士紧紧拽着他,也被河水卷了下去。
光滑的卵石水底,不知几时旋开了一个黑黢黢的深洞,长大的鱼嘴似地,直把坠落水中的一切东西往肚子里面吸,黑马也被它吸了进来。
鞍辔扣子全都松动了,黑马索性脱开束缚,滚着水流化成人形,向剑士的方向一路游去。
水流卷成巨大的漩涡,越入深处,空间越窄、湍流越弱,风反而愈大。
渐渐地,湍急的水流平息下去,空间宽阔起来。风息了,只有扑啪扑啪的回音在耳边轻响,仿佛远方的波涛拍打着礁石发出的。
眼前灰蒙蒙一片,像隔着雾,其实是光线微弱的关系。
书生望不清周身景物,回过头去想要呼唤“恩公”,才张嘴,一口水就呛了他,他忙闭紧嘴。剑士提着他,没有说话。
书生觉得周身被什么包裹着,伸手一摸,是水,而身上还是干的。这果然是水底?他竟能顺畅地呼吸,所以有点不敢相信。手指无意间碰到细软的沙地,身体轻轻翻转起来,两脚平稳地着地,落到沙上。剑士放开了他。
扑啪扑啪的响动愈烈,萦绕全身的细流也激起一波一波的涟漪。
书生知道“恩公”就在身边,于是大胆地在黑暗中摸索,朝那扑啪声走去。每踏一步,都会向头顶上方轻柔地一跃,仿佛那些沙子随时可以把他们托到天上。他身上的破衣裳,迎着水流,风中似地翩展开来,却缓慢异常,他的动作也是。
越往前走,光线越强,一点雪白的亮光慢慢扩大、扩大,随着来者的接近,逐渐露出其真实的形态。
一片人家,屋宇无一例外地用红、白珊瑚作柱作墙;细瓦全是一片片贝壳;栏杆则由粗细不一的鱼骨制成,雕着精美的花纹。
这片人家仿佛笼在一片迷蒙的白光中,看起来就像铜镜中的倒影,不过空荡荡地不见人迹。
扑啪扑啪声就是从这片人家的下面——细纱里,发出的。
莫非仙居?书生向身旁的“恩公”投去询问的视线。
剑士只是蹙起眉头,不看书生一眼。
“那是海市。”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粗哑的男声。
书生惊得回了头,只见个铁般身形的男子,提着些鞍辔行李,遥遥地走近。
那男子的黑发于水中波动着,嵌翡金环不时牵住细流,让一连串细腻的水泡发出咕噜噜的呻吟。他踏在白沙上的双足异常有力,稳健地扎在水底,身后留下一连串的足印。他就像早生活在这水底,习惯了这一切,让书生惊愕不已。
男子的视线越过书生肩头,直投到剑士身上,“这是海妖女制造的幻想,还是速速离开的好。”
剑士点点头,提起书生向上游去。
就在这时,沙地抖动起来。扑啪声愈响,从海市人家直传到书生脚下。
书生看见脚下的白沙轰然塌陷,海市人家也像沙堡似地逐渐坍塌,却没有消失。沙地上露出一个碗口大的黑洞,纷纷陨落的沙子很快流入洞中,又爆炸似地喷发出来。他惊奇地看着脚下发生的一切。提着他的“恩公”,丝毫没有逗留的意思,追着那深肤色的男子一径向上游去。
最前面的深肤色男子,游得飞快,俨然一条惯于破浪的鱼。
突然,一线黑亮从书生身侧划过,吓了他一跳,兜起一阵凄厉的波,直缠上剑士的左踝。
剑士低头一看,见几圈黑莹莹的粗丝缠在自己脚上。他们才站过的沙地上,钻出个人身鱼尾的女子。缠住其足踝的,正是那女子的长发。
剑士一手提着书生,一手去拔剑。水势压迫着他的力道,剑没能拔出。他同书生一起被拖拽着,沉了下去。
深肤色男子伸手去拽二人,竟抓了个空。
剑士把书生向上一托,交给深肤色男子,他自己则沉入了深深的水底。
深肤色男子托着没用的书生冲出漩涡,将书生丢到岸上,才要转身纵回水中,一条腿突然给书生抱住了。
“你、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书生浑身湿透,伤口再度裂开,洇出了血沫,“为何与救我一命之人如此相像!”他咳嗽着吐出几口水。
“老子是你爷爷,原不信!”深肤色男子想甩掉书生,对方却像块赖皮膏药,把他粘得死死。他一条腿蹦到溪边,啐骂道:“天下还有与老子相像之人?到好问问你,你有几个亲爷爷!”
另一方面,葛聂将书生交给原不信的一刻,双手拔出背后的剑,斩断了缠住自己的黑发。
海妖女露出满口犬齿似的尖牙,刺耳地尖叫起来,那叫声就像绣花针狠狠划过瓷碟时发出的。她硕大的鱼尾横扫沙底,两粒飞沙正打入葛聂眼中,迫使他闭紧了双眼。
他凭借直觉奋力向头顶方向游动,耳边划过利器刺破水浪的咕噜声。他知道,那妖怪正以他无法企及的速度追来。周身腾起越发激烈的漩涡,再次将他卷入水底。脖子上有什么像是死人手似的东西飞速抚摸过去,他一个旋身,躲开了第二次冰冷的抚摸。
他听不到一点响动,水流仿佛也静止了。渐渐地,他觉出他的脖子——才被那东西抚摸过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口子。他能听见他的皮肉于水中绽开时的呻吟。他知道,他没有流血,也不曾感到疼痛。
他试图睁开眼,却无法摆脱摩擦着眼球的沙粒,仿佛它们就是两粒黏糊糊的米粒,紧紧粘着他的眼皮。他就那么缓慢地、静静地往水下沉,一手提着剑,聆听着这死寂而冰冷的世界。
还是没有任何响动,只有细腻的水流拂过他的身,和他水火不侵的灰斗篷。
忽然,身后响起一点细微的水泡破碎声。他猛然转身,刺去一剑。伴随一阵尖利的咆哮,他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他想他是刺中了她。不过眨眼工夫,一切又回复了死寂,只有逐渐淡去的血味萦绕着。他明白,她还没有死。
他趁机第三次往上方游动,水流激烈地兜转起来。压力变强了,他的速度随之慢下。只听得一声尖厉的鸣叫,他的右脸颊被抓伤了,依旧没有出血。
紧接着,他觉出身周的水波激荡起来,四面八方似乎都有无形的巨手在挤压他。他不能睁眼,无法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能挥剑扫荡。剑承受了水的压力,无论速度还是力道,均比陆地上慢了许多。
左翼有击中敌手的感觉,剑却随之不能动了,他觉得他的剑似乎嵌入了山岩的罅隙。他明白那是海妖女的手死死握住了他的剑锋,这双手无疑比他的力量还要大,比他的剑还要坚硬。
他两手握紧剑柄,试图旋转剑锋,而海妖女的利爪就像一对紧紧扣合的磁石,使他的剑无法移动分毫。
一阵霍霍的金属磨擦声从五尺外飞速滑至耳际,剑士的天性令葛聂马上察觉到事态的不妙。他松开手,丢了剑。就在同一时刻,他的右臂被海妖女生生撕了下来。他整个儿人也伴随着她那股强劲的力道直沉到水底,激荡起一阵迷蒙的沙雾。
水流旋得愈急,到处都有破绽可寻。葛聂揣度,这个时候的海妖女已无需再隐藏气息,她随时都可能给他最后的,也是致命的一击——如果她真的能够令他死。至于他,他无论如何也想知道这次的突袭是不是蛇王的安排。而且,他还有最后的杀手锏。
他从沙地上迅速跃起,静静矗立着,等待着海妖女给他最后一击。
海妖女似乎在盘算什么,没有立即杀来。葛聂趁机问了一句:“为何杀我?”
海妖女并不作答,尖叫一声,提起葛聂的剑,向葛聂破浪刺来。
葛聂感受着近身的水流,猛然侧身。剑刺入了他的右肋,他俊美的面孔跟着扭曲,眨眼成了狰狞的鬼脸。
体内爆发出现所未有的强烈鬼气,鬼气搅乱了水流,使之愈加激荡,并腾起无数细碎的泡沫和浪花。它触手一般拖住惊愕的海妖女,令对方发出一阵颤栗的尖叫。他却毫不动摇,用左手抽出刺入己身的剑,毫不留情地张开了大嘴。裹着咸味的水涌入喉咙,他正思索这水究竟是海水还是河水时,已将海妖女整个儿生吞了下去。
之前坍塌了的海市的影子,全都扭曲了,终于敛入一点圆润而雪白的亮光之中。那点亮光隐在浪花与水泡之间,逐渐暗淡下去。待葛聂恢复人形,张开双眼时,它已吸去四周所有的光线,并把自己隐藏到了沙子深处。
葛聂似乎察觉到了那一点光源的存在,向着它的方向走了几步。水下漆黑一团,只有流动着的水波微微泛起一线一线的荧光。他没能寻着它,转了身,摸索到埋入沙下的右臂,点脚一跃,往陆地方向游去。
他口中衔着剑,右臂揣在怀中。头顶的水,流得异常平缓。此处显然不再有危险的气息,他却觉得这水比之前更加压迫他——刚刚的变化耗费了太多体力,丢失一条胳膊无疑也成了他此刻致命的缺陷。
不需谁再于水底拖住他,他自己就缓缓往下沉去。他用仅剩的一只手臂费力地划了几下,竟无法再以己之力向上移动分毫。喉中咽下大量的冷水,他觉得窒息,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他沉得更快了。
就在这时,他感到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提了他一把。只听一阵破浪的巨响,他就像离弦之矢般冲破了水面,直被抛去天上,又重重落在土地上,右臂与剑飞别落到身两侧。
“蠢东西!”原不信对着葛聂破口大骂,“要死就死远一点,免得老子吃力不讨好地搭救你!”他拾起葛聂的右臂,看了看“怎么回事?”
葛聂伏在地上吐着水,半晌没有说话。
瘫在一旁的书生,浑身是伤地看傻了眼。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瞥见原不信那张怒气冲天的脸,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葛聂缓缓说了句:“……如意珠……我在水下,看见一颗如意珠。”
“你说什么?”原不信将葛聂提了起来,“真的是……”
“不错。”葛聂拂开同伴的手,站稳了身体,“能否制住蛇王,就看你了。”
原不信看着葛聂,没说话,眼中泛起一层血色。他忐忑着,又像期待着什么,意味深长地对葛聂瞥了一眼,一个人纵入了河水里。
才将三人卷进去的黑洞,正一点点地闭合。原不信纵入其中的瞬间,它彻底封闭了。
清亮的河水,缓缓流淌着,绕过岸边的碎石、绕过葛聂的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