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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三回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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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行
第三回
之五
在葛聂几次催趱下,黑马不情愿地向西南狂奔而去。
四蹄踏着碎琼乱玉,穿过一片生满野艾蒿与羊蹄的枯树林,沿着溶冰涓涓的溪水行去上游,一片石头寨凸现于天光之下。
石阶、棚户,与梦境中的一模一样。屋顶上的积雪,还在闪闪发亮。
葛聂跳下马,独自踏上湿漉漉的石阶,原不信跟着他。
以马的姿态走上盘旋的石阶,对它来说有些困难,它不情愿地退回原地,朝着葛聂的背影大喊:“蠢才!快把这些破玩意儿从老子背上拿开!”
葛聂仿佛没有听见,越行越高、越行越远。
它抖抖身体,企图抖落鞍辔,但搭扣和肚带勒得太紧,让它无法得逞。它刨着蹄子,眼看葛聂消失于石阶尽头。
寨子里不见一人,到处都被冰雪水覆盖。
葛聂推开一户人家,破旧的户门开启时,惊飞一片尘埃。待尘埃落定,他走了进去。
这是梦中那老者的家。窗子残破,几只朽烂的断木歪斜斜插在窗框上。
梦中的竹桌就在梦中的位置,遮住内室的粗布帘不知给谁撕破,早遮不住好奇者的视线。葛聂走去内室,只见一具干瘪的男尸,白发稀疏地盘在头顶,缠着一圈青纱,肚皮上,刀口大张。
他看了他们一眼,退出破屋。
沿石路往寨子深处去,他渐渐看到一些人——死人。或横倒路中,或一叠叠倚靠墙头;或丢了头颅,或被长枪、胡刀刺穿胸膛;有的索性断成两截;有的趴倒地上,被飞箭穿成刺猬。腐烂的尸体给雪水浸得粘糊糊发了白,一双双空洞的眼,警惕地注视着来者,可惜大张的嘴,再无法诉说死亡的恐怖与战争的痛苦。
葛聂逐个儿打量那些死人,提起衣摆,迈开脚下的尸体,走向寨子的中心。
祠堂大门洞开,葛聂走了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也没有尸体。存着秘密的的正殿,大门亦开着,殿里除了凌乱的牌位与祭祀之器,什么都没有。
梦境之外的伏魔人似乎不在这里。
葛聂走出了祠堂。
微风带着寒意,轻轻吹过。
月桂树下,不知几时多出来一个端坐着的人。背影细瘦,身背一把与葛聂的剑一模一样的兵器。树阴笼着他,冰雪映着他,使之朦胧万状。
葛聂敛息走近那人,距其不足十步的地方,忽听他头也不回地警告了一句:“别过来。”
葛聂果然驻了足。
树下人便开口道:“常听人言,枉死之人的尸首不会腐烂,因他们的灵魂还存于世上。三年流逝,石头寨的尸首竟还未化成白骨,可知那句话并不欺我。”他又指着冰封了的池水,“她是石头寨里唯一活下来的人。那些亡人的怨念,使池中水四季结冰,火不能侵,锤不能碎。一个月前,我途经此地,见她睡在冰里,便升起了怜悯之心。梦境中,她偷偷告诉我,世上只有一人可以把她从冰封中救出。她求我,倘若那个人不应,就让我杀死那个人……我没有想到,那个人,竟是你……”
“你是谁?”葛聂打断他的话。
他冷冷一笑,继续道:“直到昨晚,她还活着,活着睡在冰下。黎明之际,她忽然笑了,我以为她会醒来,却死了。”
即使隔着十步之遥,葛聂还是看得清,那片冰封了的池水下,浮着一位身裹红底碎花直裾的年轻女子。她双眼紧闭,唇角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水下冻结了的红色衣袖,蝴蝶的翅膀般飞展着,露出她苍白的腕子。她的腹部,正渗出丝丝鲜血,鲜血慢慢染上她苍白的面颊,让她看起来仿佛还活着。
树下的人忽然站起来,转过身,走出了树阴,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身着窄袖短衣、合裤长靴,头上梳四条垂到肩膀的辫子,左边脸上戴着半张面具。
“七年前,我跳入了火中。”他看着葛聂,道,“我以为你会救我,可你没有。幸而你走后,下起了大雨。我没有死,却成了这符德行!”他观察着葛聂的表情,缓缓摘下了那半张面具。
面具后是半张狰狞恐怖的脸。他确信剑士看清了他的烧伤,才将面具重新戴好,极轻松地笑了:“那时起,我便要作伏魔人,杀尽天下鬼魅。师傅告诉我,只要超越你,就是天下第一的伏魔师、就拥有了除去魔宗的本钱。”
“你师傅是谁?”葛聂问。
“他死了。”少年冷笑,“你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葛聂没有动。
“你不走?”青年摸上背后的剑柄,“这剑与你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我这一把上面,擦了鬼见愁。”
葛聂对他瞥了一眼,迈步离开。
“等等。”他又叫住葛聂,“那个姓申屠的女伏魔人,去年,我遇到了她。她还在找你,不过……”他微微一笑,高傲地扬起下巴。阳光洒上他的脸,他对着天际低语,实则是对着葛聂:“能杀死你的,只有我。”他款款从腰后抽出一支巴掌大的机弩,槽子里已嵌一只蓄势待发的铜镞。他将机弩缓缓托起,对准了葛聂:“汉人青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鲜卑人,记住我,我叫乌洛兰乌伦。”
葛聂没说话,转身走了。
机弩并未发射,月桂树下传来一阵狂笑。
狂笑回荡了好一会子,才渐渐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