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16、珠结（7）

　　郦神爱正举目瞧着朱颜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茂密的绿林山石之间，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何物一样，足下一动，视线随之转了开去。
　　“哦？”她低声叹道，往四周走了数步，又似在打量此地的盛夏风貌。
　　宝疏随在她身后，满面疑惑道：“师兄瞧什么呢？”
　　“我在想今日待客，是我失礼。”郦神爱环视四周，微微欠身颔首，“玉徽卫同我们，怎么也算得上半个同袍，辛辛苦苦晒了一场，怎能连壶浆水都供应不及呢？”
　　南风卷着一阵热气拂过，密林枝叶轻轻摇动。
　　宝疏的面色立时变得很难看，将脚轻轻一跺，旋身便要回返观中，郦神爱待要伸手去拦，到底懒怠，可若不拦，似又不太好，再者裴度等人皆距她们不远，再如何也不能在这群天长卫跟前丢份儿……心思急转之下，只说了句：“道观初立，若换了要你们去这山上潜踪埋伏，你可办到？”
　　她自己私下亦有暗自揣摩皇帝的心意，大体晓得在皇帝的特务构想里，玉徽卫与玉真观有着怎样的不同。总之她只是个坐纛旗儿的，这十个“十方救苦天尊”才是道观的中坚，有朱门甲第出身的正派女郎，有盛况不再的教坊歌伎，有掖庭长大的宫娥内人，还有宝疏这般心高气傲的江湖子弟，也不知皇帝到底是去何处搜罗的这些女流。她们又各有自己的手下与脉络，渐渐延展开去，若要成气候，如玉徽卫这般无处不在、辄令小儿变色的规模，快也要好几年呢。要知那玉徽卫，可是皇帝潜居东宫时打下的班底啊。
　　宝疏颇不服气的回头来望着她，扁扁嘴却也说不出来什么，却硬是立在原地没动，郦神爱只好屈尊迁就。二人方会齐了欲同回道观中去，就见前方山路上奔来一个才留头的小宫人，一手扶着发髻一手按着裙裾，只顾低头没命疾跑，险些一头撞在宝疏腰间。
　　“这是怎么？”宝疏讶道，“不是说宫中不可奔——”
　　那小宫人忙忙抬头望了一眼，匆匆叉手行了礼，也无暇去辨认哪位才是观主阿师，闭着眼道：“花音阿姊命奴来传话，道是圣人幸了绿鬓。”
　　一句话撂下，转身又风风火火的跑走了。
　　宝疏还未来得及思索这话中含义，便先叹了一声：人手不丰至此，确实无颜为玉徽卫骑到门上来而生气。
　　一念转完，她下一念仍未抓住重点，疑道：“我在民间都知晓，圣人与皇后要好得很，曾执手相约‘一生一世、誓无异出之子’，这怎么……”
　　“怎么？”郦神爱叹道，“无非是变心而已。”
　　宝疏眼睛一亮，叫郦神爱看得好笑，可却不就说，先急命人去探听绿鬓得幸的事宜，一直到回了皆宁观，吊足了她的胃口，才调开茶具，道：“此事透着一股宫闱秘辛的味道，我们年青没经过好像吃亏，可你若细想想，多少也能揣摩出一二吧？”
　　郦神爱受任不过一月有余，她又野性难驯，既不似小望、花音那般人事熟稔，又不如褚、许那般年长有道，说来与玉真观中的上下都颇为疏离。今日不意能受到郦神爱的款待，反教宝疏坐立难安起来。
　　“我们……我们不比师兄……”宝疏支支吾吾的，深恨自己没有生一张巧舌利口，连句客套都不会抵挡，窘的憋闷，恨不得站起来打上一套拳，省了这些言语来回的假力气，可以直接进入正题。
　　她这样，反而引得郦神爱乐不可支，手下慢悠悠的击拂茶汤，口中道：“年少情浓许下的誓约，纵使帝王家，守上一二十年，好像也不是太难，何况他们二位据说当初也艰难的很，彼此扶持过来，也算患难深情。可坏也就坏在这帝王家。”
　　郦神爱本年少貌美，可偏偏爱作这经验十足的老道模样，活似坊间执扇吹牛的说书翁，听得宝疏嘿嘿偷笑。郦神爱佯怒嗔道：“休要只顾得笑，你自家也想想这其中的因由啊。”
　　宝疏挠了挠头，艰难地盯着面前摇曳微绿的茶汤，忽的眼中一亮：“青？莫非是……”她用袖遮着，指了指东方。
　　郦神爱冷笑道：“按东宫的年纪，这个男嗣皇后可生的不算早，何况一直以来，也就只有这一个独苗，若换成你，你慌不慌？任你天大海大的恩情，也得给这三千里江山让步。”
　　宝疏失望道：“原来这金玉一样的誓言，从第一步就踏错了。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古人诚不欺我。”她突然掉了一句书袋，郦神爱有些尴尬，却又不好露出来的，便遮掩道：“那样也算不错了，宫中这一群没名分的庶孽，据说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之前后宫可都是些摆设。”
　　“唉……”年轻的女冠似模似样的叹了口气，“世情如此，圣人难免，我们也只好喝茶罢。”
　　郦神爱摆手道：“我这茶不过是个花架子，你只当解渴罢。”她没有讲出来，她点茶的手艺与方才说书一般的架势一道，都是她飞檐走壁扒窗檐从市井里学来的；她也没有说，当年先父孝王与其兄今上相争，今上虽抢先子女双全，可若她是个男婴，必不保今日，饶是个女儿，也不过流落今日境地。
　　她心中正难辨滋味，却听宝疏笑道：“师兄这里真好，若我与其他人，必不能同我讲论这些的。”这算什么呢，不过宫廷秘辛，帝王家事而已，郦神爱从容道：“无妨，你只不出去嚷，与我说什么都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