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15、珠结（6）

　　宝疏等自不敢违命。那皆宁观后的清修静室乃是在一处山坳中错落排布，清宁殿的人远远住在最深处，为避嫌疑，天长卫的人则离入口处又走开百十步，分散驻防，虽疏实密。郦神爱暗中度量，一时也挑不出什么粗疏之处。那些卫士想是为了休憩便宜，不过短短数时功夫，已搬来长木砖石，盖起几座稍能坐卧遮蔽的茅亭。郦神爱率众走来时，裴度便独自坐在草檐下，横刀于膝，不知在想什么入神。待诸卫士纷纷拜下行礼不迭时，他方才从梦中惊醒，叉手而拜。
　　“暑色迫人，诸位辛苦。”不知为何，郦神爱心想，在静室中时，为那一张帖子牵肠挂肚的直想来，可若真千方百计的厚颜屈尊前来，倒看得这人似乎也不过如此。她生怕自己为一腔傲气所挟，可终究不能、也无可说什么，因此面上只得淡淡的，“此地贫道尚且算半个东道，招待不周，待得饭时再从观中担些好酒菜来，慰劳各位。”
　　裴度忙忙又与诸位同袍一道谢恩，又单独请罪道：“清晨到任时，职本已具帖拜访，得观中仙子垂爱告知阿师正在打坐，职下并非有意怠慢，只是尚有要务未完，便擅自返回。方才阿师降临，又有失迎迓，实是见宝缎光华耀目，一时未敢——”他还未说完，魏期便大声咳嗽起来。
　　郦神爱大窘。什么打坐，分明是她晏起，又暗指她喜爱华服，有失修行之人的本分，她面上飞红，冷笑道：“参军过迂了罢？道心坚持与否，本不在这裙衫头面上。”
　　裴度一惊，不由停住话头，回头细想一二，直恨不得剁了那个鬼迷心窍的自己。大错已铸成，他一时不敢去看康乐县主的脸色，只是心中深恨自己，为何屡次每到她面前，不是惹她生气，就是惹她生气？平时的那些机敏应对，胸中丘壑，怕是统统消失无踪了罢？
　　“自然如阿师所言。”魏期连忙接过话头，微微上前一步。
　　郦神爱便也注意到他，微微笑道：“可是魏相膝下的八郎？没想到令尊于省部之间为国劳心，八郎反而从了军伍？”
　　魏期没想到康乐县主居然认识自己，大喜过望，可落后一想又觉得背后生凉，玉真观之“名”，他也隐隐有所耳闻。“族中儿郎甚蕃，家大人并不拘泥职等，定要从文从武，倒是职年少无能，时时要靠家大人的照拂。”他谦虚了又谨慎，讪讪的吐出自以为最适宜的答言，郦神爱眉毛一动，大略也能猜想实情，不由微生嘲意。在她心头萦绕半日不得偷闲的那股奇异的春意而今已然消散殆尽，她将拂尘一拂，辞道：“贫道此来本为入内探访荣国夫人，诸位且住，不必多礼了。”
　　说罢便看也不看裴度，自带了一行人往山坳里行去。骤然多了几十口人烟，这往日清净幽深的山林间也多了几分活意，装束利落的侍婢来来往往，看来昨夜并未全然安顿得当，牵连到今日还是一副尘土飞扬的忙碌景象，哪里像个安心养病的处所了？她心中本有怀疑，故此越看越觉得处处破绽处处不像，待得走到挽虹福地跟前，出来相迎的却并非昨夜的绿鬓。
　　朱颜亦是皇后驾前眼熟的女官，只是年纪小些，资历也浅，不比绿鬓，虽然有着这么个青春逼人的名字，十年前郦神爱还是个幼小孩童时，她便在蓬莱殿伺候的得心应手了。
　　方一照面，朱颜的满月面庞上先漾出一个甜净的笑来——古今的人么许都是如此，皇后从前年少时最讲究风仪，澹妆素服亦有从容气度，艳色衫裙却一概不理，连身边侍儿亦择的是绿鬓一般清丽平淡的长相，调理的举动间风流娴雅，古意大方。可偏到了近些年，膝下儿女渐长了，皇后却大改从前好恶，也喜欢叫些活泼秀丽的小内人围绕跟前了，朱颜便是自那时一批少女中简拔升任起来的。
　　“幼娘今日可真精神！”朱颜笑盈盈的沿阶而下，屈膝行礼，“南边新贡至那一批绫，说是全赐予您了，可就是身上这身？”
　　郦神爱历来最喜被旁人夸耀容颜，可偏偏今日不巧，她倒没冲着朱颜倾泻满腹的烦恼生气，可也没回应她的热情，只淡淡道：“怎么是阿朱？绿姊呢？”
　　她叫的亲热，其实不过是在人前。朱颜极快的愣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道：“娘子跟前离不了她，昨夜姑且草草安置下她便回清宁殿去了，左右她拿着那殿里的令牌，若碰上巡夜兵士也是不怕的。”说毕，又轻轻蹙起了秀丽的眉毛：“她倒是说过今日清晨便要再来看一眼的，怎的还不来？”
　　郦神爱瞧了她一眼，不甚在意，敷衍道：“许是碰上事端了……或者你也说了，孃孃身前是离不了人的。”她撩帘走入内室，这山石中挖出来的清凉府室仍旧做了寻常卧房布置，只是一切极尽简朴，木榻麻帐里影影绰绰卧着一位颀长女郎，郦神爱方一走近，便听到她的嘤嘤啜泣之声。
　　这就有些不便了，郦神爱只好又退了几步，扬声问候了几句也不见答言，朱颜与其余众侍女皆是满面歉容的候在一边，直俟帐中人哭泣渐止，扬起手臂向外略略一扬，她们才鱼贯而出，还不忘把郦神爱也请到别室招待。
　　短短一夜间有这等规模，也不容易了。郦神爱才不耐烦与她们闲坐谈天，何况朱颜又是外人的仆婢，便在这几处洞天房舍间来回漫步，任由微热的山风自发缕间穿越而去，只觉得身心皆适意无比，若是身边没跟着如这一队从人、身上亦没有这许多恩怨是非便好了。
　　她走到一处不逊于挽虹的精舍前，见其中人声鼎沸，竟是这山坳里第一等热闹纷乱之地，不由远远看了几眼，问朱颜道：“那边是庖厨么？”
　　朱颜笑道：“不是，那里分给几个妇人住了。盖因十娘子之敏症，那个巫医给开了方子，其中一味药引便是这将娩之妇所泌的初乳。待她们生产失了效力便送回家去，山下别院中还养着一群呢，有未产泌乳之相者方可入内。”
　　她如此说，郦神爱便起了兴味，走近一瞧，果然一室之内果然有十几个大肚妇人，皆是一色绀青裙服，梳着最简单的盘桓髻。内庭挑人向来讲究，这十几人皆是面庞白净，体态合中，连神情都安详平静，或窗下并头同看女红，或互相扶持着在屋中走散，私声喁喁，并不闻嘈杂之声。
　　“那儿，”朱颜主动指给她看，南窗下日光最晴好处，安设了一副床帐，一并衾枕都有，此时正有一二妇人横在上头安歇。“未免有人怀相不好，难受时倒可以歪着。”
　　虽然落在民间已是膝下合该有成行儿女的年纪，朱颜身上却依旧满含着青春年少的气息，她絮絮的同郦神爱抱怨起来的样子倒叫郦神爱暗自好笑：“先要生辰不能同十娘子相克，又要拜神祭星，不能冲撞了其他贵人并天地神灵——为娘的算一轮，腹中孩子再算上一轮——更别说家世清白，三代中无人执贱业、入囹圄，这妇人自身亦要体面……仅仅是要她们未分娩前的那点子奶水，真真是集腋成裘，麻烦得紧。”
　　郦神爱含笑听着，朱颜又道：“这样安置她们的屋舍还有两三间哪，如此还是不够，十娘子心里发急，每日采了来除了入药，还要早晚浸浴……”
　　她一壁分说，一壁自然而然的将郦神爱一行人送了出来，直到岗哨跟前，这位皇后殿中得势的女官极其平淡的扫了裴度等人一眼，方辞别郦神爱转身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