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周旋可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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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被营地篝火灼出一个空洞。
大燮废帝永平四年十月，刘劭与盘踞中原的谢邈战事胶着，三更敲过，站在高处警戒的士兵也拄着长戈，一下一下地小鸡啄米，啄着一地静寂。
忽地，一旁火把劈啪作响，他一个激灵醒过来，却听营外簌簌作响。不及凝神细听，一支鬼魅似的队伍已然从林中山路闪出，到了近处，为首之人才燃起火把，自马上仰首喝道：“刘将军到，速速开门！”
进了营地，刘劭翻身下马，把马缰递给一旁等候的亲兵，抬手止住了守卫营地的将领寒暄：“让大家都去睡吧——夫人在哪儿？”
临到了，他又抬手止住护卫帐前的兵士通报，正欲上前，却听一旁帐后一声冷喝：“是谁？”
刘劭蹙眉，借着火把看去，才见一个身量约莫八九岁的孩子站在阴影中，狼似的双眼瞬也不瞬地紧盯这面，双唇紧抿。
军营中怎会出现小孩子？刘劭意外，却听一旁引路的卫兵道：“禀将军：上月撤军时，这孩子追着队伍跑了二十几里地，肖夫人见了十分不忍，就收留了他。”说着走上前去，到黑暗里将那孩子提着后颈衣服拽出来，喝道，“跪下！见过将军！”
那孩子眼中似有惧意，但却固执地抿着唇，也不动作，只盯着他看。刘劭好笑，并不在意，挥手让人放了他，走到人近前问道：“倒有几分骨头——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撇了撇嘴，犹疑的目光却忽然一凝，转到了刘劭身后的一旁。刘劭挑眉，转过身去，却见帐门已开，一位女子站在原地，似乎愣怔地与他对视，身上罩着的斗篷在夜风中轻缓地荡。刘劭反应过来，扬眉灿烂一笑，走上前去，一把搂住女子肩背，语气温柔：“吵醒你了？”
“是孩子醒了。”肖若摇了摇头，靠在他怀里，咬了唇目光向上，瞩目男人坚毅的侧脸，“不是说战事吃紧吗？怎么这时候回来？”
“本来上个月就能回来的。”刘劭顾忌怀中脊背单薄的女子刚刚生产不久，搂着人往帐里钻，“孩子呢？”
肖若被他带着走，却到半路又停下脚步，转头向后，目光寻到那愣在原地的孩子，笑容安抚：“沔郎，回去睡吧，这没什么事儿！”
帐门在身后合上，内里一个服侍的嬷嬷候在摇篮旁。肖若屏退人之前，轻声嘱咐：“去热些饭菜来。”说着觑了含笑注目自己的刘劭一眼，也挑了唇，补充道，“再温壶酒。”目送人出去，回转来时刘劭已经倾身到了摇篮旁，弯着腰伸出手将孩子抱了出来。
“小心些。”肖若下意识上前几步，却见刘劭怀抱孩子的姿势熟练而温柔，一时也踟蹰。倒是刘劭余光见了，抬起头来冲人一笑，拍拍身侧榻上。肖若于是顺人心意坐下，看见刘劭怀中的孩子睁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盯住面前出生三天却从未见过的父亲，并不哭闹。
刘劭此前与郑荷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参与抚养的也有长子刘晟和长女刘乐两个，所以对孩子也不算生疏。可不知是什么缘故，当真正抱起了这个征战途中诞生的稚子，嗅着一旁女子身上淡淡乳香，他的心中竟也头一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踏实与幸福。尽管知道这样小的孩子根本没什么自主意识，他却仍觉得快活：“好小子，与你娘娘一般安静可人。”
肖若忍不住笑：“男孩子么，还是似你一些的好。”说话间下人已经在一旁筵席备好了案板和酒肉，肖若陪人坐在对面，先替人斟了酒，又接过孩子温软的襁褓拢入怀中：“慢些吃。这次回来，可是马上又要走了？”
听出了女子语气中难掩的不舍，刘劭冲人笑了笑：“陪你用过朝食就走。不过放心，要不了多久咱们定能长久团聚。”他切了块狍肉放进口中，“但是把你留在这儿，四处都是战火，我始终悬着心。所以这次回来，是想让你们北上——旬前洛阳郡守钱崇志投了降，我预备让你和孩子先在那儿住着，好不好？”
肖若也只十几岁的年纪，喜怒形于色，闻言掩不住笑意，垂下眼去，睫毛轻颤：“都是你安排的，有什么不好？”
“只是孩子还小，不知道吃不吃得这样奔波之苦？”
“你的孩子，难不成还能若病西施一般？”
刘劭闻言轻笑，转开话题去：“方才门外那个孩子……”
“我听人与你说了。”肖若眨眨眼，“那日问了，才知道他是颍川胡氏宗族的孩子，没想到竟也沦落到这般地步。我想给他一口饭吃，就留在身边，做孩子的玩伴也是好的。”
刘劭恍然，也嗟叹道：“胡氏自从元兴年站到废太子那面，替人做了利器，便早也该料到有这结局。”
“只是看着无辜的孩子们流离失所，终究难让人不动恻隐之心。”她话还未说完，刘劭的手便已经安慰般抚到面颊上，他对她的物伤其类无师自通。肖若淡笑，轻轻在他掌心蹭了蹭，轻声道，“他不愿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只跪下要我给他取。时经沔水，我就选了‘沔’字。‘沔彼流水，朝宗于海。’不盼他记住一切，只愿有所勉励吧。”
“朝宗？”刘劭记不住《诗》，只顺着人的话唇齿琢磨，半晌笑道，“这意思很好。待他长大，就用这做字也很好！”
肖若忍不住笑，却又忍不住撒娇似的嗔怪：“自己的孩子都还没定下呢，怎么倒开始给别人起名了？”
刘劭一怔，看她怀中轻轻摇晃的襁褓，忍不住轻笑敛下眉目，好半晌却又忽然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若是小字，就叫‘承乐’，好不好？”
“承乐？”肖若品了品，眼中笑意流转，却仍旧故作不解，“哪个‘乐’？”
也许正因为自幼成长于钟鸣鼎食之家的肖若与他毫不相似的生存境遇，刘劭才会被人如此吸引。她平日素常有不符年纪的大方温婉，似乎只在自己面前，才难能露出这般可爱的小女儿情态。初见那日热血上涌之后并不算短的相处时日里，肖若的抵触渐渐褪去，刘劭才真正算渐渐了解了这般美好，也因此越陷越深，并为之甘之如饴。他们年纪相差颇大，这也让常年征战的铁血将军，为这似是养育却又血乳/交融的关系着迷不已。
深夜军营里梆哨俨然，他在寂静中拢着的青灯光晕下，不合时宜地出神打量着面前女子，见跳跃的豆光将人渲染得绮丽，未着丹朱而唇眼生动，帐中缓慢流动的空气将她的鬓发拢起又落下。而这样宛若天人的女子，正含着似是虔诚肃穆的深情，低头瞩目怀中稚子——他们的结晶，他们血□□融的产物。光是想到此，刘劭只觉胸口微烫。白日的铁马兵戈，也要融化在这般柔情似水中。
“自然是你我在一起的快乐。”刘劭见女子羞红了脸，忍不住轻笑，又似是感叹，“若娘，你给的，是我到如今最快活的时光。愿咱们的孩子，也一生顺遂，有所求有所止，知足常乐，这就很好。”
他并不会什么引经据典，可这样朴实的祝愿却让肖若红了眼眶。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男人的眼角已有细纹，目光却灼灼深情。刘劭英武无俦，颖悟绝伦，可这在见惯了天潢贵胄的肖若眼中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吸引她的，却正是初见那日这人所表现出的，尚未被权势与金钱所腐蚀的赤子之心与惊人的善良纯粹。
也许这样的品质也正与他方才的话相契合。“‘知足常乐’？”肖若忍不住重复，又忍不住笑，半晌才抬起头来，“我想了个好名儿，‘周旋可则，容止可观’，知足常乐，就叫‘刘止’，好不好？”
她注视他的双眼灿若晨星，面容是含着脆弱却又傲骨不屈的精致，刘劭一时看得痴了，甚而已顾不得人说的是什么，只和人一起笑，连声应：“好……好，怎么不好？”他忍不住直跪起身，越过案板凑上去，□□住了女子水似的唇瓣。
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孩子终究还是叫嬷嬷抱了出去。许是料到接下来会有不短的别离，北风缠绕旌旗，他们恣意而尽兴。
冬日迟迟，第二日清早天蒙蒙亮，刘劭就跨上了马，转头对马下等候一旁的人嘱咐：“这次我将夫人与孩子托付于东照，还请你多费心。”又对着红了眼眶的肖若安慰一笑，“这位是江东江氏的东照将军，从前立了汗马功劳，此次也负责协助守卫洛阳。若娘，你可信他如信我。”
那是一位年轻将军，身着薄甲，脑后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面容方正，眉眼颇具逼人凌厉，一见便知是战场上染过热血的模样。听见刘劭的话，他面色恭敬，一揖到底，话语铿锵：“属下定不负将军嘱托。”站起身来，又冲着肖若一礼。
“有劳江将军。”肖若回礼，站起身来时见刘劭笑意融融，又示意一旁抱着孩子的嬷嬷上前来。
此时的刘止自然不知道什么，仍昏昏靠人怀中睡着，直到父亲将之抱起才惊醒哭泣。刘劭不介意地哈哈笑，却又凑到孩子脸庞，铁血柔情落下一吻，顶着他的额头，轻声却煞有介事地嘱托：“承乐要快快长大，下次见面，咱们一家人就能长长久久在一起。”
他的话又叫肖若喉咙哽得难受。可天边云霞染了紫晕，她不得不走上前去，接过了孩子，一面轻轻颠着人哄，一面催人：“快走吧，再晚就要耽搁了。”
刘劭应了一声，直起腰来，目光与江明一对，轻轻颔首。而后他最后眷恋的望一眼妻儿，手下扬鞭，一夹马腹，沉声喝道：“出发！”
马上长鞭振风，惊起一林飞鸟。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周旋可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