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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春到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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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草原河畔积雪渐融,人马踏上,泥泞胶着鞋底。
“嫂嫂——阿兄来啦!”听见阿丽塔的呼唤,被牧民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的刘珊仰起头,远远便见了格日乐图翻身下马走近。
诸人纷纷行礼,格日乐图亲自将刘珊扶起,眼角纹路彰显他不错的心情:“右王庭的人留我,我都拒绝了,本想着早些回来给你个惊喜,反倒弄巧成拙错过了——怎么一大早就来了这儿?”
刘珊在众人注视下被他拢着肩背,耳廓微烫:“好不容易天气要热起来了,得赶紧把种子挑好晾晒,免得错过了播种呀!”
格日乐图被她小女儿情态勾得忍不住笑,却感到怀中人勾着自己的手指,挑挑眉跟上去。矮身进入帐篷,刘珊转到一旁架子后,不一会儿走出来,双手珍重地捧着什么,站到他面前。
格日乐图接过,掌心中一把粒粒饱满的稻种安静躺着。见他意外抬起头来,女孩儿便笑道:“种子虽不多,我们也不晓得在草原上什么地方种合适,不过总要试试。若是今年能有一定收成,来年播种的地界,便能翻上几番!如此下去,不出十年,许多草原牧民,便都可自给自足了!”声音中都润着春阳。
格日乐图触动,忍不住再低头凝视手中稻种,也有些手足无措地珍重起来,连连颔首:“如此……如此再好不过。”他抬起头,笑道,“珊娘,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
他灼热的目光看得刘珊忍不住面颊发烫,垂首含笑:“当初我答应了单于,自然得做到。”她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上前又扣住男人手腕,目光晶亮,“你这些日在外头,还不知道吧——走,我带你去看看犁好的地,已经施过底肥了!”
她的热情感染得格日乐图也忍不住笑,跟着人出帐,却见刘珊已经一个呼哨,唤了远处河畔吃草的白马过来。女子站在原地,回头看了格日乐图一眼,长风撩起发丝,女孩儿笑颜粲然,叫他忍不住驻足。
刘珊所给予他的惊喜,已让起初不过抱着联姻以稳固自我政权心思的格日乐图,于之日渐刮目相看起来。他想起初见她时人羞红的小耳朵和单薄的面颊,只觉得几分精致可爱,觉得只怕是要束之高阁的。却怎么也想不到,几个月的功夫,褪去了初时的羞涩和人生地不熟的窘迫,她适应得比所有人预想得更快。因着常常与阿丽塔在各将领妻子家中同进同出,如今胡语已然说得像模像样了,骑马更是不在话下。
她真像一只飞出金笼的云雀。若不是曾夜半时听过人因为思念故国母亲的低声啜泣,格日乐图真要觉得她是回归了草原的精灵。可这样的隐痛在草原汉子的眼中,连带那些时而屏退旁人才能飞离琴弦的乐音,倒更为她添了几分南国的孱弱与可堪怜惜。
格日乐图与刘珊相差十余岁,早年奉父命成婚,后妻族却因谋反而尽被诛戮。他晓得发妻从未参与,也从未表现出责备,却止不住人被自责与畏惧一日日磨尽了生气。也正因此,活到如今过了而立,手中握着的是当初不敢觊觎之物,与刘珊的相遇让他得以将不合时宜的疼爱付诸,与其说是对待妻子,实际倒更似对着孩子,全然的纵容。而她也乖顺聪颖得过分,更添了格日乐图的怜惜。
正如此时他们在马背上,刘珊与他并辔而行,马头却始终谦逊地退后一步。格日乐图忍不住微微叹息,终于大手一挽,牵过了女子手中缰绳,让那马儿上前来。刘珊奇怪,却只闻男人道:“这畜生太劣,竟怕我的马,该换一匹来。”
刘珊微怔,却马上听懂了,眉眼弯弯,刚要说话,目光却又转开去,注视着格日乐图身后。他回转身去,见得不远处草原上缓慢蠕动着一条黑线,珠宝串似的,中间一个个疙瘩。却原来是一队中间连着线的人行进。
命人御马去问了,回来时却又跟着一个马背上伶仃的少年。行至近处滚下马来,才见得是乌恩其。格日乐图免了人的礼,问他哪儿去。
“四日前西面的叛乱,伙同了月氏人。今日将他们押到王庭来了。”
乌恩其上马为他们引路,走在格日乐图的外侧,两兄弟拉扯了几句,格日乐图便转过脸来对刘珊笑道:“过去看看?”
他说话时,身后的乌恩其这才将目光转到刘珊面上,森绿色的眸子在日光穹影下泛着柔和的亮,看得人没来由紧张了下。刘珊没理由反对,转开眼应了。
走到近处,乌恩其迎上前去,吩咐停下队伍。刘珊刚要抬脚越过马头,跳下马来,却见一旁落了地的格日乐图朝自己伸出手来。她微微一怔,格日乐图却没什么顾虑,一双大手护着人腰,一把便将她从马上抱下来。
刘珊羞红了脸,冲着乌恩其的侧影却在嘴角显出甜蜜又可爱的弧度,又因为格日乐图为她引见的官员们在面前跪下亲吻裙摆,那笑容渐渐转为几分疏离的温柔与端庄。
她好像离印象中那个羞怯畏缩的南国公主越来越远,让乌恩其日渐惊奇。长睫笼在少年单薄凌厉的眉眼上,投下黯淡的阴翳。他目视女孩儿的眸光森森,含着自己都觉不出的深邃与迷惘。
叛军——如今已是奴隶了,被命令冲着单于和阏氏跪下。他们的双手绑缚在身后,不论年轻或苍老的面上都显出模糊的麻木。刘珊一眼望去,竟发现二三十个人,其中以老人和妇女居多。心思一转,她便明了了原因,晓得那些作为家中顶梁的中青年男子,也作为叛乱的主力,已然基本被屠戮。而那些年纪更小些的孩子,不可能禁得住长途的跋涉,更不可能在这里得到养育。沉默看了半晌,她抿了抿唇,却还是忍不住问:“要送他们去哪儿?”
乌恩其挑挑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尽头是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年轻女子,衣衫褴褛,头却高仰着,死死盯着这面。他皱皱眉,还未发话,一旁的士兵便已一步上前去,扯着女人披散的头发,狠狠将人的脑袋贯在地上,未等人起来,便一鞭子抽下去,换得一声凄厉变形的嚎叫。刘珊的肩膀抖了一下,乌恩其却若无其事地笑:“哼,这些养不熟的畜生,没割了头已经是单于恩惠,难不成还要好吃好喝地供着?”
他话说得不清不楚,刘珊却已经明白那未尽之意。她张了张口,却知道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她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反驳和回护。耳边鞭子与女人似人似鬼的嚎叫声响交杂,让人背脊都覆上寒意,她闭了闭眼:“别打了!”
乌恩其挥手让人停下,格日乐图见她面色发白,猜测长在深闺的女孩恐怕没见过这般场面,便也蹙了蹙眉,刚要说话,却见刘珊又仰起头来:“单于,我们的农场正缺些人手,将这些人与妾可好?”
格日乐图一怔,一旁乌恩其闻言却蹙了眉,听声音已有了抱怨:“不行!要让他们上博日帖赤那帐下,这是兄长当初答应过的,要不是今次有这么些该死的人,我还得去边关掳人。昨日他还催我,说军中正等着呢!”
军中等着什么?是饥渴的饿狼等着用以泄/欲的羔羊。
他口无遮拦,刘珊的猜测被证实,忍不住红了眼,却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纤细手指牵上格日乐图的袖袍:“古理思,我……”
这是她少有地在外人面前唤他的乳名,往常也多是床畔动情之时。格日乐图低头,便望进一双湿漉漉的眼,小鹿一样,叫他蓦地软了本在犹豫的心。叹了一口气,他抬起头:“乌恩其……”
话未说完,便遭打断,少年凌厉的眉眼满溢着难以置信,声音也骤然高了:“兄长——他们的孩子、丈夫,都已被我们割了头剁碎喂狗了,如今个个都恨不得咬下我们一块肉呢!又怎么养得熟?!”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锁住刘珊,“她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她不知道的,您还不明白?”
刘珊被指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戾扼住了咽喉。若是还似当初一般对胡语听不懂到还好,如今她面对这样处处有理的指责,却忽然有些痛恨起自己来。
是啊,不都是承欢男人身/下——她和这些奴隶,又有什么不一样?心脏像被什么拧住似的喘不过气来,但还未等她开口,格日乐图却已经沉下了眉眼:“好了!”高大而威严的单于平素温和而沉稳,如此发怒已然难得。众人都是一惊,乌恩其反应过来,也白着脸跪下了。
“你太放肆了,乌恩其!你在对谁说话?”格日乐图握住刘珊的手,触及满是掌心的冷汗,担忧地看了妻子一眼,叹息一声,目光又转回去,“罢了,领他们去农场等着吧。至于博日帖赤那那面,乌恩其,你亲自去,把我上次猎的狼王皮,与那对大成的金爵一并送去,就说如今这面的确是正要人的时候,让他多担待。”
他的话反倒叫刘珊愕然,她低下头去,凝视两人紧握的手。格日乐图的手掌太宽大,紧紧包裹住她的手指,粗粝的厚茧磨着娇嫩的掌心,可那鲜明的触觉却令人安心不已。可不知怎的,明明目的已达到,看着乌恩其恹恹领旨,她的心却并未落下来,却也知道事到如今,自己不能再多说什么,只郑重地道了谢,又命人带乌恩其去帐里把自己前些日绣的外衣一并带去,旋而吩咐领队的人:“把那女孩送到我帐后去,让巫医瞧瞧。”
她说这话时,乌恩其刚上了马,闻言回转过头来,深深望了女子一眼,却又面无表情转回头去,轻叱一声,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星斗倒悬,柔和似牛乳的月辉倾倒于广袤原野,细风掠过初生却疯长的牧草,簌簌灌进人满襟袍。吩咐好了王帐的布置,刘珊掀开帐门,与侍女步行回去自己帐里。王帐的规模不小,帐后围栏在草原上圈出女眷与孩子们的数十顶穹庐,挨近前头广场宴会的帐前还有人侍候,篝火也明亮,到了后头,黑夜浓重的喘/息便渐渐撩到耳畔。
再走些时候,她拐进苏赫巴鲁的帐子,转到里头抚了抚附在孩子细嫩脸庞上的胎发,转出来问照顾的乳母:“今日里还咳吗?”
“回阏氏,入夜里咳了几声,白天巫医来看过,说已大好了。”
“那就好。你们用心些,乍暖还寒的日子,莫要听他说热就换了薄的衣物。”刘珊温柔嘱咐,也不多打扰。
自成婚那日,苏赫巴鲁便被要求着与她亲近,唤刘珊“阿娘”。孩子调皮莽撞却也天真可爱,自幼失母的困境,也使得他在略显笨拙的礼数中,难免真含了几份刘珊无法拒绝的亲昵。不过他已经五岁,只比当初在万年时的刘严小两三岁,与刘珊相差也不过十一二岁,加之后者在来到万年前,也只是个一直与母亲长在一处的孩子,所以虽有这母子的情分,她倒是愿意在心里将人当做弟弟一般地对待。
下人们悄悄在传,什么等到阏氏和单于有了王子,苏赫巴鲁的身份便更尴尬,到时候饶是阏氏仁善,恐诸王也不会叫他留在王帐。刘珊听了,只觉像见了当初在宫中处处受气的自己和母亲,气愤地换下不少苏赫巴鲁帐中人之余,倒更怜惜这没了亲娘的孩子,渐渐也教苏赫巴鲁真心欢喜了起来。
回去路上,她想着近些日苏赫巴鲁因为受寒咳嗽,想着要去巫医处再问问,忽然就停住了脚步,蹙了蹙眉问侍女:“今晨让人带回来的一个奴隶女子,受了伤的,现在在何处?”
差人去问了,回来报说就在前头不远的帐子里。刘珊估摸左右时候还早,就命人带路,亲自到了帐前。小穹庐内里黑洞洞的,泛着难闻的臭气,估摸着是存放牛粪的地方。床被一个挡板隔出,只帐中地上还埋着几近熄灭的篝火,光见了红黑的烟。
刘珊猜到不会有人好好对她,见其他匆匆起来候在一旁的人也神色惶恐,不好多说什么,只让人拨旺了火,自己接了油灯转到挡板后,不出意外地见到人并没有睡着,裹着破烂的毡子坐着,一双眼黑的倒比白的多,死死盯住刘珊。
“别怕,我是单于的妻子。在这里你不会有危险,好好养伤。”刘珊对她温柔笑笑,“等到好了,你可以和家人一样,去我的农场——若是愿意,留在我身边也行。”
女子上下唇颤动着,目光依旧发直,没有说话。刘珊也并不在意,转回隔板前,又吩咐两个等候的侍女:“给她换个地方吧,拿床干净的被褥。我明……”
“阏氏——”她话未说完,却忽然被面前一人白着脸打断,顺着人惊恐万分的目光,还未及转过身去,便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响。刘珊愕然,转身的同时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却见身后骤然擦过一个人影。
那女子和她错开,踉踉跄跄稳住了脚步,转回头来死死瞪住她。刘珊这才看清,她的一只手竟攥着一把七八寸的匕首,火光下泛着血色。两个侍女已经吓呆在原地,受伤的女子却不知哪里来的速度与力量,鬼魅似的嚎叫一声,又冲着刘珊冲来,一时间尖叫声四起。
刘珊猝不及防地后退着,却不想竟一步踏进了一旁黯淡的火坑里。炭星四起,燎到她穿着罗袜的脚踝上。刘珊吃痛,膝盖一曲就要跪坐下来,抬头却又见发顶上匕首的寒光烁烁,反着火光,沾了血一般。她心中一紧,下意识闭眼抬手要挡,却又忽然听尖锐的破空声一扯,旋即又是一声惨叫。
刘珊肩膀一耸,还未睁开眼来,却已感到一双手贴上了肩臂。视线里,乌恩其竟不知为何也劫后余生般喘着粗气,森绿色的眸子在昏暗中烁烁闪动着担忧。他一把将刘珊带起来,上下审视几眼,见了那被燎及的裙摆和靴袜,细白的脚踝上泛着狼狈的黑红,紧紧蹙了浓重野性的剑眉,走上前去,手伸到人腿弯和后背,就要将人抱起来。
“别……”刘珊总算反应过来,挣扎着后退,却被人狠狠呵斥一声:“别动!”男人的嗓子里压抑着什么,沙哑异常,却忽然叫刘珊红了眼。觉察到她的脆弱,乌恩其深吸了一口气,紧了紧怀抱,声音淡淡对着两个侍女吩咐:“去禀告单于,然后把这儿处理了。”抬脚走到长门口,又站住了,“再叫巫医来。”
他说这话时,刘珊目光正对着他们身后,地上一个躺卧着犹在挣扎的躯体,嘴里呜噜呜噜冒着血泡和听不清的浑浊声音,胸前插着一把硕大的长刀——她被钉死在地上。刘珊没有看到他方才是如何一把掀开帐门将刀一甩,也根本来不及思考乌恩其是为什么会这时候在这儿,只不自觉地发抖,无意识地紧紧攥着男人的衣襟。
可她分明只攥着衣服,乌恩其低下头,看见女孩儿泪水湿了满脸,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揪住,费力地跳动着。他只觉幸好自己因为白日冒犯了刘珊而内心不安,这才在她退了宴会后悄悄跟来。否则……他不敢做任何假设。
他喘着粗气,想厉声指责怀中女子,问问她他白日里说什么来着,问问她到底能不能收收那颗泛滥着良善的不值一钱的心。可是话堵在后头上下几次,下唇被咬出了血,他心头却还狂乱地跳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反复刺激着鼻腔。
“对不起。”一直到将人放到榻上,推开看着巫医将人鞋袜褪去,露出光/裸玲珑的玉足,又上了药在被烫伤的皮肉处,女子吃疼,肩膀轻微瑟缩了一下,他最终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刘珊这才抬起一直不敢看他的眼。
火光下,少年的眼周泛着红,仍旧吃力地呼吸着,放在身侧的拳头紧攥。他们目光对视,又立时各自转开去。刘珊听懂了,他不只是因为方才发泄到自己身上的愤怒而道歉,也是为着早上、为着原来许许多多次的无礼与冒犯而道歉。
他的头低着,收敛了一身戾气,也不过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般。刘珊也知道自己未尝没有问题——分明今日他也是提醒了她的。她的心软了,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去,忽然握住了他的拳头。她的手指柔软纤细,因为方才的惊险,还带着微微的汗意,有些潮湿。
乌恩其愕然抬起头来,就见女孩微微地抿了唇,对他轻轻笑着,明明什么都没说,可他就是明白她说了什么。唇瓣翕动着,乌恩其两颊的肌肉紧得发疼,却不知怎的,也微微挑起了嘴角,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