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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不念旧恶 ...

  •   怀中的婴孩柔软、轻盈,因没有沐浴的条件,浓密的胎发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血气。但刘止却只一手拥住柳允肩臂,一手拢住孩子,将口鼻凑近襁褓,贪婪地呼吸着,因为后怕而战栗的心脏才勉强缓过来些。
      天才知道他返程途中听说居留此处的妻子忽遭劫难时有多追悔莫及。而此时……“此番多亏了容与。”柳允笑容疲惫却也欣喜,替他将颊侧鬓发整理到耳后,指尖的温度是真实而可触知的。这样的意识让刘止的心也安定下来,他侧首望向远处许由面对这方的身影,和人相交的目光柔和,从喉咙深处晃荡一声。
      就在此时,那身着薄甲的少年将军向着这面走来,驻足于不远处。
      “刘长宁。”
      刘止一怔,众人簇拥中,明明各种人声充斥于耳,可他就是清清楚楚听见许由叫自己的声音。是许由的声音,可世人极少如此连字带姓地呼唤他,出自许由之口则更没有。
      刘止有些奇怪,侧首望向妻子,柳允对他微笑,又示意惠娘接过孩子。刘止这才站起身来,拨开人群,站到人面前。
      许由衣裳仆仆,鬓发不修,周身气度却依旧挺拔如石上之松,目光却含着几分令刘止讶然的阴沉。这个发现让方才还被重逢的喜悦盈满心头的刘止不自觉地一怔,但还是朝他带上笑意:“容与,好久不见。此番解围,真不知要怎么谢你才好。”
      许由阴沉的目光不变,此时甚至更深了深。他将目光贪婪地在刘止如玉的面上盘亘许久,又看着刘止身后人此时大都转头看向他们,抿了抿唇:“好久不见。”
      刘止注意到他的不自在,转过身去招呼众人,拱手道:“今日虚惊一场,但好在得胜而归。咱们按原先计划,居留山下村落,暂且安顿则个。晚些时候再行商议。”众人应诺,刘止也转过头去问许由,“容与……”
      许由掀起眼帘看了诸人一眼,微微颔首,却并没有动作。
      刘止眨了眨眼,叫过胡沔:“朝宗,叫人也护送夫人回去。”同时回过头,远远对着看向自己的柳允安抚一笑,“告诉夫人我们随后就到。”他站在原地,目送诸人离开,还未转身,却已被人扣上了手腕。
      刘止微讶,抬头看向已经走过来站在身边的许由,不得已跟着他向鲜有人迹的林中深处走去:“容与?”刘止看向身边人,余光见胡沔安排好后要跟进来,对着他微微摆手。
      如此又走了小半刻,许由终于停下了脚步。中途除却刘止被树根绊了一下,许由曾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而外,二人再没有眼神交流。刘止想着月前的书牍交流,不记得中间有什么事发生,故此也十分疑惑。但是毕竟与许由太久未见,他也不自觉地期望独处的时候,所以很顺他的意。
      许由转过来,还未看清眼前人,刘止已经伸出手来为他将因疾走而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他有些恍惚,肩膀却不自觉颤抖起来。他贪婪地仔细端详刘止全身——一丝不苟的发髻此时难免沾上了灰尘与细碎脏污,衣摆尽管努力抻展,却始终可见被某种利器削去的一角。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了,他觉得刘止瘦了、黑了,甚至长高了些。他目光随着呼吸不定,却最终落到刘止腰间的暖玉玉佩上,其上芙蓉娇艳欲滴。
      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他忽然高举起手来,就像是要落下一个耳光。
      “容与?!”刘止愕然,忍不住后退一步,见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有些无措,却骤然睁大眼睛,但见一步外的许由忽然倾身上来。他的眼前一花,只感到唇上触感温热。那唇上还带着刺人的干皮,刘止还未感受清晰,许由就已经微张开口,咬住了唇下人的唇。
      刘止被虎牙刺得一痛,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感受着许由横冲之中的动作,甚至感到二人牙齿撞击时,撩拨得头脑里琴弦铮铮作响。
      他站在原地,知觉尽数放大,却失了动作。他听到长空万里,云卷云舒,听到山涧流泉,林鸟乱鸣,听到树叶摩挲,虫豸欢愉,甚至听到许由发丝瘙痒在自己的面上,发出颤动又喜悦的摩擦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擦几下,终于缓缓抚上了许由的背心。那里的温度近乎炙热,在他心上燃起了燎原烈火。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由的动作也渐渐慢下来,微风越过林间,刘止感到面上一凉。他有些奇怪地沾了沾,却触及满手水意。心里一惊,刘止缓缓后退,惊愕地发现许由双目通红,满面泪意。他抿了抿唇,又走上前去,用贴身的里衣为许由拭去泪水,动作温柔得近乎轻抚。
      温热的指腹隔着丝帛触到面颊,许由似乎终于回魂,抬起手抓住了刘止的动作。
      刘止也就顺着他的动作停下来,目光温和,望进他的眼里。许由几乎又失去了言语,只看见他有些红润的唇色张合:“怎么了?”
      许由嘴唇颤动。
      刘止努力带上笑意:“容与,告诉我,怎么了吗?”
      他的问话总算让许由找回了方才燃起的业火灰烬。眉眼深邃锋利的男子此时敛了眉,睫上还悬着未落的细盐:“你知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
      “什么?”刘止蹙眉。
      许由抬起眼来与他对视,分毫不让:“我说,你知不知道,亲自去截断粮草,引开部队,有多危险?”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大,却并不想控制,“这次算是侥幸,他们也是尚未来得及反扑。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失败了,夫人怎么办?你……你们……刚出生的孩子怎么办?”
      刘止反应过来,目光渐渐严肃。许由攥着他手腕的动作已经不重,他于是顺势收回来。但见前者的手不自觉地往这边一抓,于是又伸手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腕,感到掌下躯体忽然一僵。“让你担心了,抱歉。”他认真道,“我确实没有想到他们还会有后手。我现在也很后怕,若是没有你,可儿和孩子若是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不会放过自己。”
      许由轻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来了。”他目光缱绻,“我不能让你有遗憾,所以我来了。”他的手握成拳,像是在压抑心中难以排解的恐惧。他深呼吸许久,才移开眼继续说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听到你生死难料,听到夫人这边被围,我有多担心、多害怕?你将自己现在这样的境地,有没有想过我会多难过?我想要赶到你身边,可是我一想到万一这边出了事,你又该怎样自责。我……”他再说不下去了,声音沙哑不已,喉咙哽住。
      刘止不由愣怔,他何曾见过许由这般模样?在记忆中,眼前这个人从来都一如初见时在马上举止恣意,潇洒快活,又怎么会有此时脆弱无措的时候?他想起方才那个莽撞又深情的吻,直到此时才确定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刘止骤然也觉喉间有什么哽住,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上前一步,将眼前人拥在怀中。许由背脊僵直,却听刘止在他耳边说道:“对不起,容与,是我的错。”
      许由从他的怀中退出来,看着那双同样带上红意的双眼,这些天来的疲倦与惊惧忽然都烟消云散,只看着眼前如玉的人,就觉一片爽朗,心头指责的千言万语完全说不出口。他忽然惊觉,自己如今是真的败了,一塌涂地。他动了动唇,缓缓牵出一丝笑意:“长宁。”
      “我在。”
      “是我错了。”
      “什么?”
      “我以为自己能够克制住的,我以为我能够一直站在你的身后,只要看着你幸福就好。”他落下泪来,“天底下,我比任何人都更盼着你的理想达成,更盼着你能幸福……”
      刘止心疼,也动容:“我相信你。”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干什么,可是我很清楚,当初不愿接受赐婚也好,如今难以自持也罢,原因都只有一个。”许由目光深深,直望进刘止心底,“我的母亲曾经是一个西域贵族,可是她爱上了当时一穷二白的我的父亲,并为了他不顾一切。为了逃脱家族的婚姻,他们结伴逃来了中原。我其实完全不记得她是什么样子,但是现在看来,我和她像极了。”他深吸一口气,“来到中原没有多久,她就病倒了。当时落脚的沮阴因郡守不愿投降,所以被迫封城。我的父亲去寻找粮食,却被发现抓了起来。”
      刘止屏住了呼吸。
      “就此,一直到如今的楚王、当时的大将军江东照打过去,张纯投降,被封几个月的城池却几成一座空城。我的父亲被放出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照顾我们的阿公将我交到他的手里。”许由的目光飘忽,“直到现在,我还在想,当初等不到丈夫回来的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告诉父亲她对一切都不后悔的。父亲临去之时,曾说他辜负了母亲的嘱托,因为他没办法看着有着母亲面孔的我一日日长大。
      “我的存在,似乎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终身的悔恨与遗憾。”
      刘止安慰的指尖落到他的眼下,拭去那里的泪水。他想起许由如今尚在父亲丧中,心疼不已,却不知如何为他分担苦痛,只是轻声道:“不是的,你会是他们的骄傲。”
      许由望着他,感受着那指尖与自己皮肤相触的质感,就好像撩拨起一路火线:“小时候在军营中练功真的很苦,我也是怨过他的。可是如今,似乎仍未释然,但也没有那么恨了。”他对刘止的注目中是毫不掩饰的眷恋,“我问他是不是后悔不顾一切地与母亲相爱,是不是后悔有了我。如果当初他们没有相爱,没有逃离,那么彼此至少还能安好。只为了一晌贪欢,却赔掉了彼此半生,落得最后怀念成疾,是不是很不值得?”
      许由微微一笑:“可是他告诉我,不是的。与我的母亲相爱,有了我,是他此生能想到最美好的事。而他唯一感到后悔的,就是在自己追逐更远大目标时,尚且没有能力为母亲和我提供最好的庇护。正因为心里属于母亲的那块被剜掉了,所以此后无论他达到了多高,摔得有多惨,他都浑不在意。”
      “他们此时一定已经在一起了。”刘止认真道。
      许由眼带笑意:“嗯。所以,我明白了他们的爱,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内心。”他看着刘止,“到达深处的感情是无法抑制的。父亲说,不违本心,毁誉由人。正因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看你失魂落魄,不愿看你孤军奋战。所以我喜欢你这件事,如果不说出来,不仅仅是对你的不信任,也是对我自己的不尊重。”
      刘止喉头上下两次,却见他神色坦荡,继续说道:“我并不需要你做出什么回应,而只希望当我站在你的身后,想要为你做出什么事的时候,你能够心怀坦然、不觉亏欠。你能允许我这样做,是对我的恩惠。我不希望父亲当初后悔的事会成为我的梦魇,所以我也会努力争取,有能力站在你的身边,也有能力与你一起争取我们想要的未来。”
      刘止讶然:“容与……”
      许由微笑道:“我会留在万年。”
      “那淮阴……”
      “在淮阴,我永远只能是一个坐吃山空的侯王。天高皇帝远,就此在郑氏的掌握之下苟延残喘。父亲是浑不在意,但是我志不在此。”
      刘止呼吸急促了些:“容与,你不必……”
      “我并不是在勉强自己。长宁,正如你希望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一样,我也有自己的志向。”许由打断了他,“为天下万民谋福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并不是为你做出的。而我喜欢你,愿意在争取的同时,投向你的一边,这也是我的选择。我说过,别代替别人,给我退却的理由。”他忽然狡黠一笑,“郑氏不对我的胃口,秦氏未免太过高傲,江氏在万年触角并不深厚,还是跟着你,陛下说不定也能更为赏识我呢!怎么样,长宁,你依是不依?”
      他神色随时坦荡,还有笑意遮掩,但刘止垂眸望去,却还是觉出其中不自觉流露的紧张。可也正是这样的流露,却让他心悸不已,只有艰难开口:“这条路会很辛苦的……”
      “天下有什么路是不辛苦的吗?贩夫走卒尚需晨起晚宿,兵士农人也还日日不休,天下万事若是怯难而退,也不过就是踏上了另一条难路罢了。”许由眨眨眼,伸手握住他腰间玉佩,“当初你在万年是如何答应我的?”
      刘止凝神思虑,半晌终于露出笑来:“那时我说,‘我不会’。”
      “如今还一样吗?”
      “自然。”刘止敛下眉去,知道自己再说些场面话与推辞已经是对面前人一腔赤诚的玷污。身侧蜷缩的手指颤了颤,半晌下定决心似的,盖上许由握在玉佩上的手,分明的指节相交,仿若十指相扣。
      他鼓起勇气,抬起头瞩目面前之人,目光流转中是感激与释然:“容与,多谢你。”他笑意真诚,“我需要谢你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可我不想再说谢了。身缠世俗枷锁,我无法像你一样承诺什么,但有一样……我不会让你后悔。”
      “我信你。”许由终于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旭日东升,澄澈日光抚在相顾无言的两人身上,好半晌,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忽然就引起了彼此长久的朗笑。
      好容易笑完了,刘止被许由挽住臂膊,对他道:“我已上书陛下,此次咱们一起回万年。”
      许由一怔,连忙问道:“你也发现了?可是这次……”两人已经走到树林尽头,往下望去,军队旌旗抽打烈风,他话未说完,就被刘止树在唇边的手指止住,见人颔首又摇头,许由也沉下眉眼。
      下属牵来马匹,刘止从载有柳允的马车那面回来,目视已经坐上马的许由,欲言又止。
      “怎么?”许由好笑。
      刘止翻身上马,部队向南行进。他终于靠马过来,问道:“你怎么将长命锁给了可儿?”
      “是给孩子的。”许由反应过来,扬起笑意,“一点小心意。”
      “这不是你母亲……”
      “是外王父给母亲的,也是母亲给我的。既然是长辈给孩子的,那我给她又有什么不行?”他笑得露出虎牙,挽起左手护袖,示意刘止,“再说我常年征战,佩戴饰物本就不便,如今也已经留下纪念了。”
      刘止于是凝神向他腕上看去,才见一条赭色皮绳绕在腕上两圈,将骨节衬托得分明。他自然识得这饰物,正是曾经系在许由长命锁上的挂绳。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将目光上移,对上许由含笑的双眼,被带得从鼻子一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倒是许由想起来,扯开话题去:“说起来,小娘子的名儿,怕不需要报上宗庙讨论吧?你可拟好了?”
      刘止这才省过来,思绪一翻,眨了眨眼:“想好了。”他错开目光,望向前头载着妻女的马车,唇畔也不自觉带了温柔笑意,“就叫‘刘念’!‘不念旧恶,怨是用希’,但愿她心胸宽阔,不记仇怨,知恩图报,只记住母亲生养她的难处,也记住许叔父是如何应用援救她们母女。”
      “‘刘念’?”许由唇齿琢磨,听见刘止将自己叫做孩子的“叔父”,则更觉意外,抬头看刘止注视自己的目光灼热又温柔,就忍不住别开目光,轻轻笑开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不念旧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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