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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南音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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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聆祉正在房中独自弈棋,她听到动静,头却未抬。
“江蕖怎么说?”
“江小姐不肯见我,只让侍女在中间传话。”挽冬无奈道:“看来她对姑娘已经生了防备之心。”
梅聆祉听后,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手中的白子落到棋盘上。这一块的黑子已经被白子包围,只剩左侧一处“气”,若再不落子,就只能被白子围尽。
“正常。”梅聆祉淡淡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又不止防我一个。”
她带了点戏谑笑意,“贾思雯那人……待遇也不比我好,她估计心里难受的紧,以往跟江蕖如此要好,如果没有我从中作梗,她们二人也不会弄成这般僵硬局面。”
挽冬方才话只说了半截,现在才说后半句,笑道:“不过,江小姐虽未见我,却同意了姑娘你的请求。”
梅聆祉怔愣了下,手中正要放的黑子不慎坠落棋盘,发出叮砰脆响。
“她当真这么说?”
挽冬点点头,“江小姐说,等她在关山安定下来,便会写信到驿舍,由驿传送到京中,到时就知道她的住处,往来通信不是难题,您与她之间虽隔千里,却可以见字如晤。”
梅聆祉脸上却无一丝愉悦之色,许久未言,仿佛陷入沉思。
她心中复杂的情绪近乎涌出。
梅聆祉不曾想江蕖还愿意与她联系——江蕖对她起了疑心,梅聆祉是知道的;可眼见江蕖即将随抚军将军离京,战事吃紧,何时休歇谁也无法有个定数。
梅聆祉自是不甘心,纵使二人芥蒂已生,她仍存侥幸念头,让挽冬去江家走一趟。
然而,江蕖竟然真的答应了。
梅聆祉眼神翳昧。第一次意识到她以往最擅长揣测人心,却忘了这世上最难算计的亦是人心。面前棋盘上黑、白双子谁都想率先割据称雄,却在一次次短兵交接中盘错,又贯通,不知不觉,早已难分胜负。
梅聆祉在跟自己博弈,无人比她更熟悉自己,她站在白子的立场,知道如何步步为营,黑子必须只能落在那一点。但她同样是执黑的一手,不单单只看一处,而是大局,她可以舍弃这处死棋,转而落向另一个位置,中间白子瞬间四面环堵,无气可通,无路可走。
——黑地七十目,又一次扭转败局。
挽冬却将梅聆祉的沉默视为有所顾虑,主动道:“姑娘有什么好担心的。江小姐既然这样说,便是可行的,既已达成所愿,又有何愁?”
前些日子,大人因老夫人之事彻查府中,弄得皆尽人仰马翻,虽然太医院那依然半点口风未漏,大人却像咬定了其中定有姑娘左右,紧追此事不放,结果,老夫人药里的问题未查清,倒叫那郭义寻思觅迹,另找到些别的纰漏,可给她们折腾出不少麻烦。
若非因府里一团糟蹋事脱身不得,姑娘早就亲自去找江小姐了。
念及至此,挽冬亦对江蕖生出几分不满,在她看来,梅聆祉对江蕖是百般迁就,无不迎合,甚至为了逢迎江蕖的喜好,去学着、看着那些本不感兴趣的东西。江蕖宁愿妄信他人,不以慧眼识人好歹——好坏不分,难怪疏离她家姑娘,真是一点都不明智!
“她这是给我留了几分颜面,没有把话说绝。”
挽冬不太高兴:“姑娘怎会这么想呢。”
梅聆祉伸手轻轻推开棋盘,支起手肘闭目抚额——
再下多少回,这上面也分不出胜负。
一个人连自身都无法战胜,又有哪来的自信认为足以窥破人心。
“你只看到江蕖答应了,孰知她其实并不愿意,她不肯见你就是最好的说明,”梅聆祉说:“原本设想中,江蕖应该是断然拒绝。”
“挽冬,如果你是江蕖,当我与贾思雯各执一词,你会更信谁几分?”
答案显而易见。
梅聆祉继续道:“贾思雯神态异常,待江蕖静下心来反复琢磨,未必不会猜忌上我有从中作梗的嫌疑。”
“既是如此,那江小姐怎么还……”
这一次梅聆祉的口吻变了,语气中带上迟疑:“……这,就是我的意料之外了。”
与其说是解释给挽冬听,更类同状似自言自语。
聆祉脸上浮现罕见的困惑。
江蕖极注意人与人的界限,看似与人投无间,实则时刻拿捏分寸,这种相处之道乃明智之举,也多少显得不近人情。
聆祉曾认为已经看清江蕖为人,然而,江蕖今日却她带来了新的认知——当一个人选择不过分亲附时,意味着同样地,她不至于摆明疏离,晓得处处给人留余地。
是她小看了江蕖。
梅聆祉直觉江蕖并不像表面那样过得美好。
温柔不是天生的。家人的疼爱,尤其是江家带来的保护和底蕴,很难培养出一个处处体贴和有担当的女孩。
江蕖更像是经历了许多磨难,却还保存着一颗善良的心,不希望身边的人再经历她的难过,所以才形成如此温柔。
“我还要庆幸,今日若出现在江家大门的人不是挽冬你,换作别人,江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会说。”
“依姑娘的意思,江小姐是对我心软才退步了?”挽冬含笑说。
挽冬原本当作顽笑,下一刻,聆祉却煞有其事地点头。
“……”
挽冬一时无语凝噎:她家姑娘这是“病”入膏肓,没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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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云南,是因为我和你父亲对你们担心不下,行军打仗住得不是城中,是边塞军营和野地,你们三人打小在京城长大,风餐露宿的日子哪里过过。战事一旦吃紧,谁也顾不上你们。”
“我已经同你们外祖家说了,你们好生在外祖家住着……”
官道上,身披甲胄的骑兵护卫一行车旅。队伍正中间的宽敞马车上,汝鸯正跟孩子们细说安排。
江策前日已率军前往西境,汝鸯此番并未随军,而是和江琼领数百骁骑一路往南行。
江策作为一位臣子,已然对圣上失望至极。
他向明帝请命携带家眷离京,是唯恐胡人明枪易躲,朝廷暗箭难防。
在江家夫妇商议后,他们决定将孩子们送至云南,而非跟随他们到关山靖西府。西境的日子困苦,江琚、温惠他们自幼娇生惯养,不尝民间疾苦,连一口粗糠都咽不下去,这样的人到了阵前,还得让人分出心思照看。
江策和汝鸯顾不上温惠等人,可为人父母,总是自己受些苦累不觉得有什么,偏见不得孩子们受苦受累。江家夫妇一合计,索性让他们到云南住上一段时日,那儿锦绣压堆,人杰地灵,挑不出再适合的一个温柔乡了。
汝鸯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的话,最后归为一句轻叹:“战事一起,我与你们父亲不能轻易离开军中,聚少离多,父母不在身边,你们要知道珍惜自己身体。”
难抵分别在即的情绪消沉,温惠心情低落顾不上说话。江琼与她夫妻连心,明白很大缘故是出自温惠对他的不舍,故而出京后一直时时陪伴在侧低声安慰。
“母亲,我想到跟你到靖西去。”
江蕖舍不得汝鸯,紧紧靠着江夫人。
直到出了皇城,江蕖才被告知她接下要去的不是关山,而是云南。两地虽然同样路途遥远,同样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但跟在父母亲身边,和跟素未谋面的汝氏族人相处,显然有着天差地别。
“蕖儿。”汝鸯唤她的名字,声音和缓,细听之下其中带着坚决严厉的意味,“你应当知晓——胡虏未灭不言家,家国社稷与儿女私情不可相较而语。”
胡虏未灭不言家,尚思为国戍轮台。
何为家国大义,江蕖并非不知。
可江策和汝鸯将一生中太多时间都消磨在边境,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江蕖感到很难过,依然挣扎道:“我与母亲好不容易才相处几年,现在又要分离,聚少离多,这样的日子难道还要再过下去吗?”
“母亲担心顾此失彼,可我年纪也不小了,能够自己安排周全,不会让您费心。边境风沙大哥撑得住,没道理换作我就不行,多呆些时日,我总能习惯下去。”
“……”
迎着江蕖殷切的眼神,江夫人真不知该如何拒绝。
对于这个最小的女儿,她从来说不出半句重话,以往恨不得将所有最好的都送到江蕖面前,哪里舍得把她留在边境这样危险的处境,一个不慎,随时可能丧命异处。
一旁温惠亦有心开口拒绝,她和江琼年轻夫妻,成亲三年仍然恩爱不疑,心中不想与之分离,能与夫君在一起,有什么苦是不能受的。
“刀剑无眼,不是靠嘴上说说就能保平安无虞。”江夫人轻握着女儿的手臂。
“西境鱼龙混杂,大晋与胡商贸易往来时紧时松,关镇内除了晋民,不乏来自突厥和少数族人的商户、侍卫、奴仆。你们只以为敌寇自西北边往来,孰知守城之中同样未必太平,叛军潜伏,战场上瞬息万变,没有什么是一定在意料之中的。”
江夫人目光中有难喻之色,“十年前我没有带你一起到西境,直到如今,我仍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江蕖张了张嘴,江夫人即刻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好了妹妹。”
江琼亦帮衬道:“真要到了危难时刻,你便会知道你所设想的一切都过于天真,蛮夷人骨子里的暴虐凶狠远比流血来得可怕——别逞口舌之利。听话,莫要让母亲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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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江蕖情绪消停下来,江夫人继续叮嘱道:“外祖家的两位舅父、舅母都是性子良善的,去了云南,两位舅父平日里有公务要事,不常在家,长辈中日常相处的只有你们的外祖母和两位舅母。”
江琼在旁补充几句:”外祖母喜欢热闹,素来疼爱小辈。二舅母热络。只是大舅母,她是个面冷心善的,性子冷,为人是最庄重不过,见到她要好好循规守礼,不然……”
“江琼以前去过几次,他是清楚的,你们到那也是像在自己家,外祖家兄弟姐妹不少,都是正经有礼的孩子,不难好好相处。你们习书知礼,该懂得怎么同长辈相处,那几个孩子和你们年岁相差不大,也都是好相与的。”
江琼笑着插话道:“母亲,子晏他可不是个正经的。”
江夫人才想起这茬,也忍不住笑意:“对,怎么忘了这个家伙!蕖儿还好,江琚去了可不能同他学坏,惠娘是长嫂,可要替我看紧了你弟弟。”
江蕖默念一遍这个名字。
子晏,汝子晏。
江蕖有一回听到母亲提起过,云南汝氏后人枝繁叶茂,子嗣众多,大多数汝氏族人居住的宅第极广,位于昔日合诏国留存时的王都祖地,唯独汝鸯所在的这一支直系迁到郡治抚城。
单拿江夫人来说,同宗里与她平辈的便逾百人之数,姑姑、侄儿的称呼起来一大堆,真正能叫出名字的却没几个。唯独这个汝子晏不同,他乃是江夫人嫡兄膝下独子,汝闻道时任云南郡守,三十有余方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嗣,故唤之子晏,意指子息晏迟,晚来安之。
从江夫人开始起,就不兴以班辈取名,比如汝鸯、汝闻道之类,并不能见名知辈,可不知怎地过了十几二十年,到了下一辈却又开始了,名中都带了个“子”字,这既没有寄望嘉行,也算不得个懿词,为何选了这个奇怪的辈字,好像就是因为这个汝家独子的缘故。
听江夫人这话说得,怕不是个坏性子的纨绔,惹得剩下三人好奇不已。
温惠问道:“那个‘子晏’是个什么人?”
江琼难得和她开玩笑,摇头道:“他是母亲唯一的亲子侄,‘他是个什么人’,一时半会可说不完,到时你自己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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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扬起旌旗,旗帜卷风鞭动,在空中舞得蛮横,风劲猛烈时犹如抽打有形之物,簌簌声响。
练兵沙场上,一人挽弓搭箭,箭镞稳稳指向远处标靶。
靶纸上画了一个异兽,头部巨大,其角如牛,獠牙似犬,形上状以豹纹,是一个类似兽头人身的怪物,就连躯干、五体俱全。
搭弓人一松手,离弦之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瞬临近标靶,深深盯入异兽双眼之中。
箭靶旁的步卒高高扬起一面蓝色旗帜,示意正中头部。
两名步卒合力把箭靶往后移段距离,刚固定位置,射者抬弓,很快射出下一箭。
须臾一矢入兽首,远方扬起蓝旗。
又中!
如此远的距离,射者眼神再精锐,也不可能洞察百步之外的细微之处——射中的部分无法看清,主观臆测便开始占据了上风。这样敏锐精准的锚定,绝非一朝一夕就能练成。
射者所用箭的翎羽极长,箭身沉重,才能兼顾射程和威力。普通齐射箭并不具备这样的威力,一般士兵也无力拉动如此沉重弓箭。
这样的箭镞翎羽,只在亲卫营和齐射先军中配制。
亲卫营内皆是百步穿杨的好手,此刻却屏息沉神。在那面等同“发而不中”的红色旗帜举起前,亲卫们正不断衡量,一步步较对场上人中多远的射程。
唯独在场一位将校沉不住气,几次欲打断射弓,反复迟疑,斟酌开口时机。
镞矢之疾,不行不止。在宋钰清中第五支箭后,将校终于一个箭步上前:“世子,元帅请您去主帐议事。”
宋钰清听后眼神微动,却没回答他,转身从箭筒中拔出一矢,干脆利落射中第六支。
“……”
从第三支箭起,标靶距离已有一百步开外,第六支起,有一百一十步开外,亲卫营中至今尚且无人能够达到如此远的射程。
这是第七支。
宋钰清凝神专注,目不转睛盯视前方,靶板上异兽隔着百步之遥,早已模糊成分辨不出身形的一团。
这一次间隔的时间格外长。手挽雕弓如满月,弦张紧绷至发出一声极细微的裂嘶……就当那名将校准备再一次开口提醒时,宋钰清终于松开箭栝。
长鋌厉势飞鸣,转瞬破长空而去,正值即命中首部,忽然一面巨风刮过,打偏箭镞飞向,硬生生扎入靶心左下方。
对面很快举起黄色旗帜。
这是面新的旗子,代表“次中”:箭虽落在靶上,却未中正首。
周围一圈立即响起窃窃私语。
世子长眉凤目,此刻微微拧眉,眉宇间显现出一个极好看的弧度。过了一会,宋钰清才应了句:“稍等。”
他没再继续射箭,长弓递到一侧,吩咐传令下去,道:“今日射者复射,初场试马上箭,以五十步为则;二场试步下箭,以一百一十步为则。”
话音刚落,方才低声交谈的亲卫顿然失色,彼此相看,脸上多了份苦笑意味。
眼见这番举动,将校似有所领悟:世子这是在以身作则。亲卫营中士卒都是军中百里挑一的好手,个个本领过人,傲顽难驯,世子若拿不出点真本事,如何令御下亲卫信服。要让这群匹夫之辈乖乖低头,绝不能靠斯斯文文地讲道理,得用实力挫伤他们的傲气。
——难怪元帅当年一意孤行将世子直接送入军营。将校感叹:世子今日能在军中积威甚重,离不开元帅的深谋远虑。
宋钰清走至帐下,用一盆清水洁面,拧干布帕擦拭去身上汗渍尘土。清水浸湿双手,漫过虎口处操练长-枪时震裂后结了新痂的伤口。
铜盂中一面水镜微微晃动,映出一张如玉独绝的脸。
中间鼻梁挺直,下颌轮廓清晰,嘴唇浅薄,单看下半张脸,是温厚润朗的长相。偏偏触及那双眼睛,外眦衔接成狭长的形状,眼睫深长,与幽深的眼眸淡然对视,瞬间给人疏离之感。
将校一边欣赏,心底暗暗给出个长相无可挑剔的评价,越发明白元帅为何对世子最为上心。
帐下宁静无声,宋钰清目光落在水面,静静出神,仍在记着方才那箭的失误。
片刻后,他整装肃容完毕,发散的神思随之一刻收拢,目光如炬。手上布帕掷入铜盂,扬起一圈水花——
“世子……”将校最后一遍催促。
水镜乍然破碎成千万片,布帕阻隔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宋钰清霍然转身。
“去主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