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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南音 下 ...

  •   揭开帷幄而入,迎面入目即是帐内正中央的一座巨大沙盘。

      这座沙盘几乎占据了大半主帐,呈长四方形,上头用赤土、泥沙浆成的丘谷川泽错落布置,各色染料漆绘出各色山河地貌,兼顾视野上的直观感受以及地势高低起伏变化,俨然是一副极致还原地貌的山形走势图。

      若有游-行侠客见此沙中世界,必定欣喜若狂,因为遍历山水之人最知此物珍贵,图上绘制山水地貌分毫不差,甚至可谓纤毫毕现,连最小、最边缘的暗河都囊括其中。游人如若得一摹画,何愁天下无从去之?

      军中参闻大政,运筹于帷幄之间,必出自此地中军帐。

      平日足以容纳近百人的中军帐内仅有零星几人。左下靠近门帐处,三名佐吏埋头伏案疾笔记载,将手中持笺书誊抄于连史纸上,三人各司其职,两位佐吏文书归入卷秩,另一人则专门详记部分要点。

      士兵接过那位详略有书的佐吏置于案首的竹纸,细读一遍,或放置或挪动一枚枚黑色兵棋,将探马来报复诸于沙盘之上。

      在这主帐内,唯独沙盘正前一人身形不动,静如磐石,身穿金戈戎服,抱臂而立。

      中间长者闭眼休憩,气息沉稳悠长,吞吐之间,渐渐显现出泰山压顶般的稳健气魄。

      不言而喻——沙盘上一草一木必然早已深深刻入这位老者脑中,纵使未亲见眼前地势,仿佛一览无余。

      宋钰清步入营帐。

      眼前的人宋钰清并不陌生,他的血脉正源于这位长者,但军中无父子。

      “麾下。”他道。

      元帅闻言“嗯”了一声,闭目未言,却给周遭氛围施加以无形压迫。

      宋钰清同样不动声色,表情没有一丝变化。那令常人顿生畏敬之意的压迫感,宋钰清则安然处之。

      就在这短短时间内,又有传令兵揭帘而入,将斥候便信送至佐吏案上,佐吏奋笔纂书,沙盘边士兵飞快落下兵棋。

      沙盘囊括晋朝小半个南域和接壤国越朝临近北部的一块狭长国土。不同地域间的界限尤外突出,以一道道黑线清晰勾勒。正中央靠北的一块腹地是岭南,往左跨越险阻高山至云南,向北横渡溱河抵达武陵,顺着这条天堑自上而下,依次勾画出芙荭、武陵、江南道等郡地势。更往北的地方,就要纳入中州规定的辖土范围。

      洧水本是国界,在这沙盘之上则更明显表现为颜色的分界——以洧水居中,往左大片土地是归于岭南,右侧是南越强国的版图。

      左红右黑,泾渭分明。

      “仔细看这沙盘上部署,你可有看出点什么。”
      这是在考量世子。

      元帅语气平缓,“上头每一个黑色兵棋代表由南越一千名士卒组成的驻军,这个,”他指向一处黑云密集的腹地,正中摆放着一座陶俑,色彩比一旁黑棋更加幽黑深重,“便是南越大军统帅元宿。他现在已经离开大都正在北上。”

      宋钰清垂目俯视这座沙盘,犹如至云端俯瞰天下局势。

      满盘黑棋中,光在这座黑陶俑周围就聚集上百个,这意味着即使不算上边境那些随时待命的越军,元宿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都,身边依然有多达数十万大军可供其调度。

      “越帝胞妹、平凉长公主的驸马,七大世家其一元氏嫡子元宿。”
      宋钰清言简意赅,道清这位统帅来历,“由他来挂帅,想必元氏与越室之间已经远超其余世家与皇室的关系。越帝以平凉长公主的婚事,换取了元氏的亲附。”

      “不是亲附。”老宋王纠正道。

      “是归附。”

      “……”

      宋钰清眼神随之猛然一凝:“元氏这是要公然站到越室那边了?”

      “以往世家高门中,不乏亲近越室或敌对的,也有趋向保持中立的家族。元氏尚公主算得什么?世家之中有几个没有公主下嫁。为何是由元氏挂帅——‘与子同德,与子同赢’。”老宋王鬓发全白,却精神矍铄,一言以断之:“越朝若像以往般任命宗室领兵,至少不至于激化世家的矛盾,但他将元氏架在点将台上,元氏才要真的大祸临头。”

      “看来南越七大世家,要减其一了。”元帅意有所指。

      宋钰清拧眉,他听得出祖父口中的叹息之意,这位与越将殊死搏斗多年,在南越世家眼中,被视为对大越内部最熟悉的劲敌,老宋王并不看好由元宿带兵出征。

      关于南越诸多机要,就连明帝也无法悉知。明帝本身作为一个强悍的君主,踔绝之能令其圣威震下,擅御臣之道如他,是决然无法理解大越内部权力纠纷为何会至如此地步。

      越皇族势弱已久,南越世家不是多而散,而是密且杂,彼此水火不容,才是南越最大的痼疾。

      七大世家,十二高门。顺者无量,逆之扬场。这绝不单单只是一句民间俗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并不完全适用于大越。

      “钰清看出了什么?”

      宋钰清定定望着被传令不断重新调整的沙盘。老宋王不由再次主动问及。

      就在他们交谈时机,沙盘上风云变幻,黑棋部署位置不断移动,探马独观部曲之进退,变化莫测;信鸟将其传递至南疆主帐,唯有将它们全部展现在沙盘上,才能极快分辨出他们的最终意图。

      原先零星几点的散落军伍逐步归拢,一会排列蜿蜒呈蛇形,一会直线行列似箭羽,但必定有件一成不变:洧水之北,就是他们的最终目标。

      岭南疆域在越军眼中,是猎物,也是标靶。

      “我在想,越军毫无预兆,没有任何理由就出兵讨伐,究竟是为了什么?”

      老宋王起了兴味,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出兵必有文书,讲究师出有名。但明眼人皆知,南越给出的征伐理由简直跟突厥人的一样离谱,晋、越百姓划水而居,官员划地而治,何来预犯之罪?”

      宋钰清静思半晌,终究未能想出一个最合理的解释。也许这个答案,只有到大战真正开始后才能得知。

      “但眼下有一件事很清楚。”宋钰清忽然转而道。

      “南越帝王与臣子不是一条心,他任用元氏的人,是一遭险棋——麾下以为此乃越帝最不明智之举,我却认为这是其不得已而为之。”

      “嗯?——”

      钰清会推翻他的设想,并不在老宋王的意料之外。

      身为宋氏族长、岭南军中最高统帅,老宋王多年来号令军山,行令禁止。像这样长年累月身居高位,统御麾下的人,最无法容忍旁人的质疑。

      然而面前的年轻人是他最为骄傲的长孙,老宋王愿意将为数不多的耐心都用在他身上。

      毕竟,钰清从不会令人失望。

      老宋王沉声发问:“此话从何而来?”

      宋钰清指向沙盘中的大都,象征越军的黑兵棋如云集。

      京畿驻军拱卫大都,上面黑云压城、山雨欲来,而皇城之内,亦是一片暗潮汹涌。

      “越军中七成兵力掌握在世家手中,如果宗亲中无人领兵,就只能在臣属中选一人作三军统帅。若是挑选一个普通出身的武将,注定无法调令世家的兵马;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元氏子元宿统兵。”

      “南越世家虽僭越朝廷,却不代表他们真正有谋上篡位的野心,所谓朋党营私,不过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

      老宋王颔首,大抵同意。

      “他们之中不少人仍心属臣本,不愿与越室明面抗衡,其中以苏、高两家最为突出。”宋钰清继续道:”越帝想要发动战事,却没有选择苏、高两家子弟领兵,而是元氏,这显然打破了大都内长久维持的平衡。”

      亲不间疏,这在普通人之间习以为常,却绝对不是一个帝王该做的。君王本身一定是世上最周密的“衡器”。

      “正常情形下,越帝定会知道这么做弊大于利,但他仍然做出这个错误的决定——”

      宋钰清看向老者,坦然说:“我更愿意认为,那是因为仅靠越帝一人,或者说,单凭皇室不足以镇压反对的声音。”

      “这场战争,不是南越举国都期待的。”

      宋钰清说完后,老宋王脸上不见一丝赞同的意味,反而越发凝重,眉头皱成个川字。

      “这些东西,都是谁教会你的。”
      “……”

      “南越那些事,是谁告诉你的?“老宋王口吻严厉。
      “……”

      宋钰清唯有沉默以对。

      老宋王神色松动,终于不加掩饰,脸上浮现一丝藏匿极深的满意。

      老宋王起初只有考量之意,并不预期钰清真的从沙盘上能看出点什么,南越世家他以前只略提一二,主要让钰清在武艺上用心。

      可今见钰清侃侃而谈,从容不迫的姿态,老宋王何如能不知晓,他早就提前在此下了苦功夫。

      “原本还想着以后慢慢教给你,你这孩子竟然无师自通。没想到啊——”
      老宋王侧身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喟不已,“钰清,你给我带来了很多惊喜。”

      老宋王说完这句,之前所有的厉声冷峻如冰雪消融,震慑威势缓缓收拢。

      元帅原来也是可以和颜悦色,他挥手斥退传令,带领宋钰清走向更里面的内室。

      “不管南越内部到底在做什么,越帝和世家的人在谋划什么勾当,我们只需时刻认清一点:这场大战开始只是早晚的事。要是如你所言般,七大世家中已心生芥蒂,苏、高为首部分世家不愿参与战事,那恰逢我等天赐良机!可倘若不是,接下来的势必会是一场恶战。”老宋王面色沉重。

      现今尚未及战时,军中肃杀之气却愈演愈浓。越朝甫一异动,大晋岭南即肃然枕戈以待,要真到了两军交战,鏖兵江水犹然热,又会是怎样胶着肃杀的局面。

      “这场战事,我依然会向朝廷请命为元帅。”

      老宋王虽然年老,但他在南疆积威深重,他只要在军中一日,便是南疆大军的定海神针。

      老宋王话锋一转,说:“同样,此次领兵主将,还是你叔父。”

      宋钰清愣了下,“您的意思是……”

      “韬光养晦。”老宋王一字一顿。

      “他们只认得四年前的宋世子,而不是如今的宋钰清。只有经过鲜血洗涤才称得上真正的战士。不久之后,钰清,你会真正经历与大晋和南越殊死一战。”

      “但这不会是最后一场,也不是最难打的一场!”

      老宋王掷地有声:“钰清,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很长,没有人会永远陪你走完剩下的路。我不希望你被外面的流言蜚语怂恿,松了握枪的手!或者调转剑头,指向不该指的人!岭南宋氏必然交到你的手上,从你出生时就确定了。”

      宋钰清道:“我从未怀疑过您的用意。”

      老宋王目光如炬,再问:“这四年来,我将你丢在军营中不闻不问,你可曾怨过王父?”

      这回宋钰清隔了良久。
      就连提出这话的老宋王,眼底深处亦跳动着一丝探究和紧迫。

      顿了顿,宋钰清最终道:“未曾有怨。”
      语气坚决。

      最开始无法理解,有愤怒和失望,但那都是对自己的;后来明白长者之深远计,所有的抑郁失落便一扫而空。

      老宋王得到满意的答复,再不多问。
      “好!不愧是我宋氏子孙。”元帅朗声一笑。

      “都快忘了正经事,今日叫你来主帐,可不是为了商讨南越大军的。”

      宋钰清略感纳闷,若是商讨军机,中军帐内都督、校尉无一人,显然不合理。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事祖父不能选择通传,而是直接让他来到主帐?

      “难道麾下……”
      老宋王打断他,“现下议的是私事,不必拘礼。”

      私事?

      宋钰清心生疑惑,很快改口,“祖父请讲。”

      老宋王低声说了几个字。

      宋钰清完全猝不及防,骤然听闻,一时震惊失色——

      “……亲事?!”

      宋钰清诧然:“这,这怎么……”

      老宋王难得看到这孩子失态的表情,一时滋味难以形容,上一次出现这副模样……他想想——那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元帅觉着有些好笑,却板着面孔作正经,“泊襄张氏乃是望族,张家主的两个女儿兰质蕙心,素有雅名。怎么,你不愿意?”

      宋钰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顷刻间脑子里一片胡乱,只得任由老宋王一张嘴说。

      “张家的那位长女最是了得,乳名念嬅,尚在幼时曾随她父亲一起来过纭州,王父曾亲自见过的,容貌气度皆在常人之上。最难得的是,小小年纪,行事却十分谦逊有节。”

      “当时张家小女在纭州暂居月余,礼铮却处处不待见,刻意刁难那女儿,惹得张家人最后看不下去上门来讨说法,你叔父面上无光,作势要打死他,谁都不敢替他说话,唯独那念嬅孩儿劝了下来。”
      “你叔父当时也是糊涂了,竟直接问她为何要替这孽子求情。”
      “我当时也很奇怪,难不成这水乡人家养出的女儿也是水似的心性?一问方知,那女儿说了句什么——‘水唯能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及天’。”

      水要学着包容万物,才能称为海,山不因为自己高大而矜傲,反而可与天相齐。

      张念嬅以此来约束规范自身,所以不会因为宋礼铮的苛难气恼。她不是“水一样的性子”没有脾气,只是在宽容和原谅别人的无礼。

      老宋王叹道,“她还那样小,便有如此胸襟气度,张家儿女素来都是不差的,现又长了几岁,只怕更加出落不凡。”

      老宋王对张念嬅赞不绝口,难为他能对一件小事记得这么久,足见当年张家女儿给这位阅历深灼的老人留下多深的印象。

      宋钰清不置可否。

      老宋王渐渐冷静下来,看着宋钰清不为触动的神情,缓缓道:“钰清,王父打听了不少家族的女儿,张家长女与你最为般配。”

      宋钰清却道:“如今大战在即,谈论这些未免操之过急。”

      “正是因为大战在即,我才让你早定婚事。等两军交锋,谁还能分出心神顾及你的终身大事,不要忘了,你是异姓王世子,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子息。”

      “你尚未及冠,离成家尚有两三年时候慢慢来。”老宋王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哀伤彻骨,“我不是让你现在就成亲,早日定下婚事,算是我对你父亲的交代。”

      宋钰清默然片刻,宋王的身死是这对祖孙内心深处同样隐晦的痛楚。

      “祖父要我何时启程?”

      听得宋钰清松口,元帅顿时大喜,先前面上的哀色立即被冲淡。

      “越军压境短则十数日,长则不过一月。最好即刻启程!我已提前派人告知张家人,一切事宜、随行礼宾都置办周全,只等你去了泊襄,亲定婚约。”

      老宋王做得好一手顺水推船,只差宋钰清一句应承。

      宋钰清却忽然问道:“祖父方才说,张家除了长女之外,还有一个女儿。”

      “……你更喜欢张家次女?”老宋王收敛几分笑意。元帅臂肘撑在交椅上,托着下颌暗自琢磨:要是看上了这个小女儿,也不是不行。

      “那就正好了。”

      宋钰清少见地隐隐含笑,说:“祖父,我另有一个更好的提议,还请您听后再做抉择——”
      ……

      ·
      ·
      宋钰清揭帘而出,微眯起眼,抬头仰望漠漠昏暗天色。

      岭南降水丰沛,现值六月底,正是水量最充盈的时候,云端汲满水分,沉甸甸地晃在天际,阻挡了任何一丝可能泄露的日光。

      南风萧萧兮吹云寒,好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宋钰清置身这样的环境,一瞬间,犹如回到四年前黯然离京的日子。

      大概,这样沉郁的天气总是常见。

      宋钰清即问:“宋礼铮现在何处?”

      “都尉今日不当值,应该在城中。”
      回答的是宋钰清身边最得力的一名参军,紧接着说:“世子要末将现在就去找么?”

      宋钰清想了想,刚准备出口的话停在嘴边。

      “罢了,晚些再让他过来见我。”

      将校不知何时凑过来听人说话,他仗着与元帅亲厚,略带促狭道:“世子殿下,元帅可是让你即刻启程啊,莫要拖延。”

      宋钰清不冷不淡地看了将校一眼——这个人早就知道老宋王找他所为何事,却五次三番催促,以为有军机要务,故意误导了他。

      将校顶风作案,给参军使了个眼色。参军瞧瞧世子的脸色,又瞧瞧那位莽夫将校,终究没轻易妄动。

      世子惯常情绪情绪内敛深藏,那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珠子定定望过来,着实瘆人。

      参军被盯得开始迟疑:“世子那……”

      宋钰清没理会,径直离去,远远留下一声:“既然知道了,还不赶紧去做。”

  • 作者有话要说:  1.王父:对祖父的尊称。
    2.水唯能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及天——出自《孔子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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