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系列断片集》端木潇

4、萧 史 弄 玉

　　在这个时代，拥有着强大军队的就是霸者。
　　他站在先祖开创的道路上，运用民众的血汗，丰满国家的羽翼，让它具备睥睨列国的角度。
　　但是，霸者也有着作为人的情感。就像坚硬的磐石下总是生长着一株娇柔的花。
　　秦穆公就是这样的一位君主。
　　而他最珍惜的，那株心底的花，是他的女儿弄玉。

　　弄玉公主的降生便像一个传奇的开始。
　　当她的哭声响起在宫阙的上空，穆公正接受着异族人献上的一块奇怪的石头。
　　“祝贺大王得美玉。”异族人向他恭喜。
　　果然是个粉嫩可爱的女孩儿。
　　穆公看着她的模样，觉得她的小手似乎已经攥紧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公主满一岁。
　　整个秦宫都热闹了，各处都奉上精致的物品，供小公主抓周。
　　小公主在闪烁的珠光中颤颤地走着，呵呵笑着，径直走向那块被遗忘在宫殿一角的奇怪石头，抱住了它。
　　穆公讶然，命令匠师剖开石头。
　　没想到丑陋的石头里。竟是一块碧彻通透的玉！
　　小公主握着她发现的玉，不断地把玩。
　　穆公怜爱地抱起她。
　　“从此以后，你就叫弄玉吧，我的玉儿。”

　　得到父亲无比的宠爱，弄玉公主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的面庞如同始终沐浴着明媚的春光，微微一笑，唇边便显现一对浅浅的涡，像清风掠过平静美丽的湖。
　　她不仅聪慧优雅，还很喜欢亲近她的臣民，闲暇的时候，常驾着车在国都的集市游走，于是有冤屈，有困苦的人，总可得到她的帮助。
　　这样做，她自己也高兴。
　　可是在这幸福的公主生活中，逐渐出现了烦恼，莫名的烦恼。
　　在某天听完宫人讲述了灵王太子乔的故事之后，她请人将自幼陪伴她的玉制成了笙。
　　每个月明的夜晚，秦宫的亭台轩阁，洒满声声的笙鸣，仿佛孤单的凰在呼唤着凤。

　　“我的女儿，到了感受到宫闱寂寞的年纪了。”穆公抚摩着爱女长而乌黑的头发，“我要给你挑选世上最完美的夫婿。”
　　“他必须要像王子乔，能够吹出动人的笙曲。”弄玉公主憧憬地要求。
　　“哦？”穆公端详着她向往的表情，“好，只要是你希望的，我一定会给你。”

　　求婚者络绎不绝。
　　齐国世子的豪奢，宋国世子的美润，卫国世子的赫赫战功，一样都没让弄玉公主从垂挂的珠帘后露出她的笑容。
　　“请问，您会吹笙吗？”她总是问。
　　“呃？”对方都是一楞，然后回答，“啊，您喜欢的话，我将为您招选最高明的乐师……”
　　唯一例外回答“会”的宋国世子为她吹奏了一曲。
　　“不是这样的。”弄玉公主沉默了片刻，说。

　　到底要怎样的一个人，才能令公主钟情呢？
　　这真是个谜。
　　人们议论纷纷。
　　弄玉公主没有解答人们的疑问。

　　三年过去，那些议论声已经不是假装没听到就可以遮掩的了。
　　终于有一天，公主听说太华山有擅长吹奏的高人，于是借机带着侍从离开王宫，到山下的离宫暂住。
　　摒弃了恼人的闲言碎语，她登上太华山。
　　松涛、竹响，都是最深沉的音乐。
　　她陶醉了，取出她心爱的笙。
　　可是山中的天气那么无常，一场大雨突如其来地降临。
　　更糟糕的是，山石随雨水滑落，堵塞了下山的道路。
　　迫不得已，她与侍从躲进了一处好不容易发现的茅屋。
　　茅屋的主人，是个看不出岁数的男子，他的头发蓬乱地披散着，盖住了他的脸，屋子的四周全是零落的竹简。

　　雨在半夜止住了。
　　弄玉公主倾听着檐下的滴水声，思量着自己的心事，辗转难眠。
　　她坐起身，轻轻地吹奏起她的玉笙。
　　一曲终了。她叹息。
　　“怀念一个不存在的人，很痛苦啊。”有声音说。
　　弄玉公主一惊，看见茅屋的主人安静地坐在不远的廊上。
　　“你说什么？”她问。
　　“王子乔，灵王太子，尝吹笙游历于洛水，被灵王贬为庶人后抑郁而亡，亡年十七岁。后世人多传其升仙。”茅屋的主人回答，“你在怀念他。”
　　弄玉公主的手抖了抖：“你怎么知道？”
　　茅屋的主人似乎笑了：“听出来的。据说那是他作给爱侣的曲子。”
　　“你是谁？”弄玉公主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我姓萧。”茅屋的主人说。
　　“你是从王都来的史官。”弄玉公主想起来曾经听父亲提过，有位来自成周的很有名的萧姓史官到此收集整理史籍。他不肯入住馆驿，隐居太华山，已经有三年了，“你就是我要找的高人？”
　　“是，我的名字也正叫作史。”萧史颔首，“至于高人，我不敢当。”
　　“从来没有人能听出我用笙在说什么。”弄玉公主寂寞地说。
　　“音律，是发自肺腑的语言，最真实，也最动听。”萧史从身边拿起一支赤色玉箫，缓缓地吹起来……
　　奇迹般的，弥漫夜空的乌云渐渐地向四周退却，一轮明月排云而出。顿时，满山满谷全铺上了银色的光辉。隐隐有山涧的激响，夹杂着鸟儿的呓语。一切，变得祥和宁静。
　　弄玉公主目睹着所有事情的发生。
　　她敬服又倾慕地转眼望着萧史，却看到风拂开了他的长发，月光下是一张年轻清秀的脸。
　　“你……”她一直以为有名的史官应该是、至少是已到中年，没想到……
　　萧史深远地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她收回自己的视线：“……这曲子，怎么会这样好听？”
　　“因为它是用我的心吹奏的。”
　　“能教给我吗？”
　　“当然。”萧史说。

　　原来山路被毁，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弄玉公主尽情地随着这意外得来的老师学习音乐的至理，每天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中。
　　吹曲子吹累了的时候，他们也会停下来，或者一边收拾他的竹简一边谈论古今；或者结伴去山谷看花海，听鸟啼；或者只是安静地一起坐着，看云朵在晴空的变幻。
　　“这样的日子多好……”弄玉公主感叹道。
　　“不是只有美好，也有清苦和辛劳。”萧史看着她，微笑。
　　“可是心里是满的，人是快乐的。”弄玉公主迎视。
　　萧史却将眼眸避开。

　　在侍从们的努力下，公主最终能够顺利下山了。
　　牵挂女儿的穆公要求她立即回到自己身边。
　　可公主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烦恼。
　　她向萧史告别，他正在照料种在屋后的一池莲花。
　　“我还没有完全学会。”弄玉公主轻声说，“你肯到王宫来教我吗？我其实，是秦伯的女儿。”
　　“我早已知晓。”萧史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
　　“那么，你答应吗？”弄玉公主惴惴的。
　　萧史稍微顿了一下。
　　“公主，笙和箫，终究是不同的……何况，我并非王子乔……”
　　“请你，千万要来。”弄玉公主打断他，急匆匆地离去。

　　萧史没有承诺，所以他始终没有来。

　　弄玉公主在每夜的梦中，都要回忆起那一晚他在月下初露的面容，即使醒来，他的箫声仿佛仍然萦绕在耳畔。
　　“你真的不来吗？”
　　她问着冥冥中的他。
　　过了没多久，她的消瘦，连她忙碌的父亲也看出来了。
　　他暗中打听，得知了真相。
　　他想了很久，来到女儿面前。
　　“我替你去找那个人，孩子。”他心痛地捧起弄玉公主的手，“我以为，给你尊荣和富贵，就是给你最大的幸福。现在，我都知道了。他们说，在山上的时候，你的欢喜比我给你的十八年公主生活的全部还要多，那我就成全你，孩子。”
　　他派遣了心腹的大将百里孟明视前去太华山寻找。
　　然而一无所获。

　　秦伯最疼的公主不能一直不出嫁。求婚者的繁盛没有改变。
　　公主不以为意，她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吹她那支不曾学完的曲子上。
　　可当求婚者到来的时候，她仍然必须以礼接待。
　　她在吹一段笙之后，问题变成了：“您能续上后面的吗？”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一个也没有了。
　　某天，她再次提出这个问题，照例地没听到新求婚者的回答。
　　“请回去吧。”她有一点疲倦地说。
　　熟悉的乐声飘摇而起。
　　一时间，殿内豢养的鸟雀们都亮开嗓子欢唱，好象在迎接着凤凰的到来。
　　“是你！”弄玉公主激动地掀起珠帘，赫然正是萧史！
　　他穿着整洁雅致的青色衣袍，手里是他的赤玉箫，眼里是他的温存。
　　“三年前，我来到秦国国都雍城，看见了一个公主的车驾，人们都说这位公主受到无比的宠爱，她拥有多么美丽的容颜，这不稀奇。当她的车轮屡屡为穷苦的人而停，她的笑颜为平民而绽放，那一刻的她才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女子。”萧史款款行上前去，“可她爱上了一个仙人的影子，为了赶走那个影子，我在太华山等了三年，把自己的全部心意化作箫声，终于换来了她的邀请……”
　　“既然你接受邀请，为什么会迟来？”
　　“为了交还我整理完毕的史籍，也为了确认王子乔是否已经从公主的心中离去。”
　　“他早已不在。可是，笙和箫，是不同的。”弄玉公主唇角轻扬。
　　“只要有心，它们就是一样的。”萧史凝视她。
　　弄玉公主低头想了一会儿。
　　“父亲。”她朝一旁茫然不知所云的穆公说，“是他了……”

　　即使我们来自两个世界，即使你的心里曾经有过别人，但我已经在你身边，牵住你落寞的手，生生世世也不会放开。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叫作“永恒”。

　　后记：

　　萧史与弄玉，结成了一对人人称羡的佳偶。
　　让世人不解的是新夫婿没有丝毫愿意出任显要职务的意向，几番推托，才勉强接受了“中大夫”的册封，却终日不上朝，只在穆公为两夫妇修建的“凤凰台”上隐居。
　　大约半年光景，穆公夜间忽然梦见弄玉公主来告辞。
　　早晨遣人去凤凰台，果真人去楼空。
　　不久，宫里便有人传说，萧史本是神仙，他乘着龙，让公主乘着凤，一起飞向了浩瀚。
　　虽然传说这样美好，失去女儿的穆公还是不能释怀。
　　他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感染了风寒，竟卧床不起，一代霸者，就这样故去。
　　但他死的时候，喃喃着女儿女婿的名字，带着笑，众人便一致认为，他是被那两夫妇接去做神仙了。

　　不管怎么样，这一段故事，落下了帷幕。
　　还记得他们的人，不妨到华山游览，也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能够听到云端落下的箫声与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