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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紫 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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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喜欢鸟儿美丽的羽毛,喜欢鸟儿宛转的嗓子,他们那么喜欢,于是不惜造了精致的笼舍,把它们关起来,好日日地欣赏。
可也有人厌恶这样做。
“鸟儿总要成双,总要翱翔在天空,才是归宿。”紫玉公主常常说着这句话,让侍女们放走宫殿内豢养的珍禽,此时她的眉尖会微微蹙着,好看的脸上带了怜惜和伤感。
她觉得她仿佛就是那不幸的鸟儿。
所以她最爱看着它们展翅飞去,渐远在云影中……
紫玉公主作为吴王夫差最爱的女儿,她的一切都是令人瞩目的。
她一张口,会有人送上清甜的茶水,一抬手,会有人奉献美味的果脯,如果她轻轻叹气,这一天宫中就不再有丝竹声。
这么的一个幸福儿在某一天偶然早起散步的时候,开始感到了不幸福。
完全是由叫“韩重”的少年造成的。
他好好地哪不去,偏偏要站在宫墙外。
好好地什么不做,偏偏要琅声诵读着“大道,大道”。
念叨念叨也就算了,偏偏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沉悦动听。
紫玉公主情不自禁地就登上了楼去,看到了这个在柳树荫里苦苦思索的人。
他先是傻傻地盯着树干,然后用手中的竹简敲起脑袋来。
紫玉公主笑了,像一把珠子洒落。
少年吃了一惊,举目望她,不知怎么地,他也笑了。
整个认识过程如同做梦一样奇妙又简单。
但是接下来的每天清晨,这个梦都要重复一遍,连遭逢下雨都不曾间断。
再后来,紫玉公主找寻着所有可能的时机,与少年韩重在宫门见面。
“我明日要去齐鲁游学三年。”韩重忧心忡忡地告诉她,“师父受到邀请,作为他最信任的弟子,因此我必须跟随。”
紫玉公主立即泪眼婆娑:“三年……我多么想离开这笼子,和你一起走。”
韩重感动地拭去她的泪痕:“公主不怕吗?失去优越的生活?”
紫玉公主摇头:“为什么要怕?我最怕的,是长久的分离。”
韩重想了想:“回去我就请父母向大王求婚。希望他能应允。”
紫玉公主破涕为笑:“他会的!会的!”
“实在是让我生气!!”夫差瞪着女儿,“韩重是谁?!他的父母为什么说他早与你相识,还请求我把你许给他?!”
紫玉公主平静地将来龙去脉叙述一遍。
夫差强压怒火听完。
“好不羞人!”他手掌一翻,重重打在紫玉公主脸上,“一个公主,一个平民!你是我最疼的女儿,却做出最让我失望的事!”
“父亲,请你成全我!恳求您了!”紫玉公主跪下。
“不行!”夫差怒吼,“大概是我一向太纵容你,我如今不会对你有半点宽贷!堂堂的吴国大王,他的女儿只有同样握着一方权势的人才能相配,否则,就是对我的侮辱!”
他气冲冲地准备拂袖而去。
“父亲!”紫玉公主凄厉地叫道,“求您了!”
“休想!”
两个字冰冷又沉重地扔下。
紫玉公主望着父亲的背影,闭了口,缓缓地坐直身子。
她维持着这种姿势,三度日升日落。
“公主。”第四天的时候,有人来到她身边,“请您准备梳妆吧,楚国的求亲使者到了。”
紫玉公主充耳不闻。
她扶着柱子站起来,似乎追寻着什么声音。
她一直地走到了宫殿的角落,发现果然有一只鸟儿锁在笼中。
紫玉公主费力地打开桎梏,鸟儿“扑棱”一下,已没了踪迹。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她虚弱地哼唱道,人们还没完全听清,歌却恰如绷紧的丝线,于高细处猛地断了,紫玉公主猝然栽倒,竟是半点气息也无!
三年后。
意气风发的韩重,学成载誉的韩重,乘着高车,驾着骏马,在艳羡、仰慕的目光中回来了。
“父亲!母亲!”他欢喜地拜他的高堂白发,“孩儿……”
他被父母脸上的寒霜逼迫着,咽下下面的话。
“……怎么了……”他直觉地感到,“公主……”
阊门之外。
诺大的一座坟丘,已稀疏地长满青草。
“紫玉”,韩重的指尖滑过墓碑上醒目的铭字,昔日的言笑点滴,三年的绵长相思,只见得这一块石头……这是哪有可能的事呢……明明都是伸手可及的记忆……此刻谁能教他相信,伊人覆于黄土……
他痴痴地打量了又打量这陵墓,整个心像是被掏空了。
“公主……”他轻声向着陵墓呼唤,喉头哽咽。
忽然,微风送来一缕衣香。
闻香回首,恍惚中正是紫玉公主站在眼前。
她注视着韩重,良久,蓦地嫣然一笑,时光就拉回到了三年前邂逅的早晨。
韩重不顾一切地抓住她。
“你好好的!”他激动又伤心地说,“这是你啊!”
“我活着,因为,我知道你会来这找我。”紫玉依偎进他怀中,“就算什么都忘了,也不会忘了你的婚誓。”
隔期的恋人见了面,话如春江之水,情似秋原之火。
不觉时近黄昏。
“紫玉。”韩重面色泛红地搂住她的腰肢。
紫玉含羞道:“愿为君妇。”
茫茫暮色中,她牵引着他步入一处辉煌的宅院。
朝迎清露,暮送晚霞。
成了夫妇,新婚的三天就像蝴蝶扇动翅膀的一瞬间。
“夫君,今日理当归宁。”紫玉整理着丈夫的礼服,末了,再端详一遍,方自袖中取出一颗径寸的明珠,放在韩重手心,“我见父王,不免尴尬,请你代我去吧。”
韩重奇怪,在紫玉的坚持下,他只好答应,携着明珠上路。
夫差握着明珠,不动声色地听着韩重的恭敬之辞。
“你就是韩重。”他将明珠攥紧,“不可饶恕的罪人!”
韩重大惊:“大王,某何罪?!”
“我的女儿……”夫差尽管咬牙切齿,话音还是更多地流露着悲伤,“我的紫玉,因你而死!你竟敢挖掘她的坟墓,拿了我赐予她殉葬的宝物,到这来胡言乱语!我不会让你活的!”
似是一个焦雷打在头顶,韩重无法动弹。
“公主……真的死了?”
“是我亲手将这珠子放在她棺内,你别妄图狡辩!”
“可我、可我和公主,已结成了夫妇啊……”
“来人,押着这个贼子!”夫差不容许他再说下去,“带他到公主的墓前,我要用他祭祀我的女儿!”
韩重被推搡着行走,他分辨夹道的景色,确信自己没有记错。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久,紫玉公主的墓碑赫然出现在众人视野。
夫差揪过韩重:“好好看着!她死了整整三年了!”
“不!”韩重抱住墓碑,“她没有死!没有!”
正在这不可开交之际。
“夫君。”紫玉公主的声音响起。
顿时万籁俱寂。
“夫君。”紫玉公主款款走来,扶起韩重。
“紫玉……”夫差瞠目,好半天,唇边浮出惊喜的笑容,“我的女儿!你果真……”
“我早就死了。”紫玉公主向父亲行了个礼。
“紫玉不得父王成全,三年前成了孤魂。”紫玉公主安详地说,“但是我的心没有死,以至今日能和夫君结缘,得偿夙愿。请父王不要责怪我无辜的夫君,能视他作您的女婿。”
她转向韩重,美丽的眼睛立时蓄满泪水。
“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她抽泣着,“我害怕亲口告诉你我只是不能安息的鬼。做你三天的妻子,我再无遗憾。韩重,我的夫君,死生殊途,从此永别!!”
韩重看着她,不由自主喊道:“紫玉!”
紫玉公主忍痛移开目光,仰望天空,引颈而歌:“南山有乌,北山有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孔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
歌毕,紫玉公主最后向韩重回顾,绽放了绝世灿烂的一笑……
“紫玉!”韩重扑上去,想要拥住她。
然而,紫玉公主倏忽之间,如同一阵淡淡的烟,隐散了。
夫差目睹着爱女的再次消亡,脸上早泪迹横陈。
等他缓过神来,韩重仍然跪坐在墓前。
他回味着女儿的话,擦擦眼泪,走近韩重,搀着他的一只胳膊:“起来,年轻人!从今以后,你是我的……”
韩重摆脱他,摇摇头。
“我封你为上卿!”夫差有些不知所措,韩重慢慢地爬起身,一言不发,深情地摩挲紫玉的墓碑。
“既属一心,不论什么地方,不论你是人是鬼,我都跟你去。”他喃喃着,咬破手指,用血在“紫玉”旁涂写了“韩重”二字,“奈何我尚有父母……请你等我,紫玉。我们是夫妇,生虽非同时,死亦同穴!”
他涂了又涂,直到自己满意。然后蹒跚离开。
夫差急了:“你回来!你不能走!你是女儿给我的唯一念想啊!”
韩重脚步绊了一下,继续前行。
歇栖在道旁枝头的两只鸟儿,这时脆鸣了几声,展开翅膀,双双掠着云脚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