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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 子 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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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一层层地重叠,延伸。
云中涌动着沉闷的雷声。
风,时疾时徐,拂动檐下垂吊的铜马,激起寥落的音响。
雨,不停地下着。
少年临风而立,远望着苍茫的群山,细长的鬓发轻舞。
适才的争论犹在耳边。
“不可,曾听自古为民之长者,不堕高山,不填湖泽,不泄水源,天地自然有其生生制约之道!天子,您不能用壅堵的方法去治理谷、洛二水的泛滥,理应疏导才是!”他勉力地向高坐在王位上的父亲劝谏。
“晋,你不要管这件事了。”他的父亲周灵王漠然回答。
“父亲,可您这么做,结果将如同大鲧……”他不作让步。
“太子,恕臣无礼。”大司空躬身道,“大鲧后来被杀,您拿他与天子相比,似乎不敬。”
明堂上下一片附和。
“晋,你退下。”灵王命令。
太子晋白皙的面庞沉静如水。
“我不愿目睹生灵受难……”他说。
“放肆!”灵王怒道,“难道孤会给孤的百姓带来灾难?!退下!”
太子晋原地待了片刻。
“是。”他慢慢地转身,离开。
“您不该这样顶撞。”经过司寇时,他听见苍老的司寇低声说,“您清楚天子已存废立之心……”
太子晋没有停留,昂首而出。
他就那么站在越来越阴晦的天空下,孤独地站着。
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他。
“无忧。”他心底一颤,回头,触到那双熟悉的眼眸,“无忧,是你……”
她微笑着作为回答。
“无忧,我多么希望我能像你的名字一样,没有愁烦,没有牵挂。”太子晋握住她的手。
无忧点一点头。
“可是这雨还在下,天子的主意却不会改了。”太子晋叹息,“我何其幸运,成为大周的太子,又何其不幸,无力在这乱世挽救王室的颓势,眼看着黎民遭殃。”
无忧抓紧他的衣角,她担心有人会听见。
“我不眷恋这样的太子位。”太子晋深情地凝视着眼前的人,“也许我最大的心愿,还是和你一起沿着洛水游历,直走到天边。”
无忧垂下眼帘。
他重新望向远方。
笙,清音婉扬,吹之声若凤凰鸣。
此时正有曼妙的笙鸣与淙淙的琴律相伴,大殿内外,人皆驻足屏息,神魂飘荡。
笙鸣戛然而止。
太子晋放下手中的笙,咳嗽起来。
“太子,您……”师旷罢弦,焦虑地望着他。
太子晋淡淡地:“没什么。先生记得我曾在三年前预言过自己的寿命吗?我想我留在世间的日子总不多了。”
说完,他灿然一笑。
“您还不到十八岁,将来,将来……”师旷伤感道。
“我没有将来。”太子晋朝他这位忘年的朋友摇摇头,“我的母亲已经不在,孤雏而处悬崖,怎么能够存活。”
“您才是大周最适合的储君。”师旷将琴推开,向他叩首,久久不肯起身。
太子晋温和地看着师旷肩膀的轻微抽搐。
“别为我哭了,先生。”他说,“我清楚您对我所抱持的希望,我何尝不想有一番作为。可如今,诸侯各强,王道早已不复当初。我只想用我还能作太子的一点时间,在这场洪水中多挽救几条无辜的性命。”
师旷哽咽难言。
“太子。”一名内侍禀告,“天子召见。”
见礼完毕。
“太子,今日齐国的大夫来朝觐,提出齐侯欲将次女献作太子妃妾,天子念您尚无正室,已应下亲事,特此问您的意愿。”大司空替灵王开口。
太子晋默不作声。
“太子同意了?”大司空判断。
“不。”太子晋回答。
“为什么?难道是为了那个侍女?”灵王的脸色开始变化。
“父亲,她叫无忧。”太子晋抬头,直视灵王。
“你要一个侍女作你的夫人?!她还是个哑巴!”
“她和我一起长大。没有谁比她更善良,比她更懂我。她不是不能说话,是别人听不见而已,我能够。”
“一派胡言!”灵王被儿子执著的视线激怒,“你要拒绝孤的安排吗?!”
“请您暂时放下这件事,待水患得治,我再向您请罪。”太子晋伏身,奉上自己昨夜不眠而写成的治水方策。
灵王不接。
他的眼光逐渐冰冷。
“你一再地违逆孤,即使是孤的太子,孤也不会饶恕。”他郑重地宣布。
“只要父亲考虑这治水的方策,我甘愿接受惩罚。”
雨,相传是雨师夫妇曾经流过的悲苦眼泪。
人间有多少不得相守的爱侣呢?让那眼泪一直不断地从天空降落,让这洪水也一直不肯退歇而去。
太子晋躺在席榻上,闭着双眼,听着雨里似有似无的饮泣。
“无忧。”他唤道。
没有任何声响。
“无忧!”他莫名地一惊,悚然坐起身子,“无忧!无忧!”
挣扎着下了榻,他开始在宫殿内寻找。
周围无数惊慌的面孔和想要阻止他的手。
“我的无忧哪去了?她哪去了……”他奋力摆脱他们。
“她死了!!”大司空幽灵般的出现,“您不要找她了。”
太子晋停住踉跄的步伐。
“她不该妄想她配不上的身份,这也是天子对您的惩罚。”大司空举起一卷竹简,“您那么聪明,应该能预料到她的下场。您的治水方策,请收回去吧!明日,天子就将在明堂昭告天下,您不再是太子,而成为庶人。”
他将竹简掷到地上,扬长而去。
太子晋慢慢地蹲下身去,捡起竹简。
他仔细地阅读着自己的笔迹。
然后他站起身。
“笙鸣婉兮,伤知音稀。何日忘兮,沉忧日积……”他轻轻唱起来,踱到窗边,将竹简一片片拆散,抛入雨幕,“双鸿鹄兮,无处可栖……”
众侍从眼睁睁瞧着,痛彻心扉。
至此,他的歌声低到不可闻,终于,一口紫血喷出。
人却是无知无觉地倒下去了。
“太子!太子!”茫茫中,他听见了师旷的哭叫。
他不想醒,也醒不了。
可是他感到了失而复得的温暖.
“无忧,是你吗?”他吃力地让自己重新看见这个他本已无所眷恋的世界。
是她。真的是她。
无忧泪光莹莹地摩挲着他的掌心,他最后的温度。
她牵引着他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腹部。
太子晋嘴角漾出笑意:“我的孩子?……所以他们没有杀你……”
无忧颔首。
太子晋端详着心上人,呼吸缓慢而平静。
“我今去兮,存亡两离。洛水长兮,同游何期……”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完,想要拭去无忧的泪痕。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死了。
恸声四起。
无忧抱着他的躯体。
“啊—————”她发出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呐喊,凄惨哀绝。
雨,仍然在下着。
后记:
逝去的美丽而忧伤的生命,人们总是希望他能够重现人间。
在太子晋死后的第三年,有人说在缑氏山看见了已经成为神仙的他,乘着白鹤,依然风采飘逸,手持着从前喜爱的笙。
传说的真假,无法辨别。
但是他的儿子在那个漫长的雨季结束后不久降生,得名“敬宗”,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带着全家离开了王室,隐没到尘世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