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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就叫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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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章
阳光再次穿过密林涌入竹帘的每一层缝隙的时候,安隅从少林寺禅房里醒过来,打了个喷嚏。
床硬得很,夜里得将被子垫在身下才不那么硌人。忍了一夜的秋凉,自然而然地惦起那人的怀抱。
推门而出,仰望碧空如洗,恍若一只巨大无比的容器,不知俭省地倾倒明晃晃的光芒。
鸟儿的闲话家常听上去有些叫人烦躁。
阖眼,便依稀可见唐棣那小子修长而柔软的姿态,湖水与流云一样的衣袂掀起一片涟漪,于夜里,于心内——这般挥之不去的影子,安隅亦不愿挥去。
耳旁鸟鸣的些微变化毫无预兆,随手拈起一只杯子反手扣去,砰然作响。
不必睁眼亦知是,他。
这回接下药丸子愈发轻而易举,安隅弹一弹杯底,将来物扔回,软软的没一点儿力道。
“哎呦!”
“楚先生功力大不如前了?”见了这人便忍不住挖苦几句,同他斗嘴。
“让着你罢了!”楚承渊的银发在朝阳里漾起明亮又厚实的色泽,同简朴的白袍相得益彰,很有几分医者的亲切。
安隅不由自主地将这两人比较起来,都很美,那一个却是遥远而不真实。
“还没清醒呐,小丑鱼?”下巴给楚承渊“调.戏”地掐了一把,胳膊拽住,几个起落竟到了厨房。
安隅错过了早膳,楚承渊是个嗜睡的主儿,说是扯了他一同来偷吃的。蒸笼里捂着的大小馒头,钵子里剩下的咸菜,以及专门给青城、峨眉之类蜀地门派备的辣菜。
“楚先生真是道貌岸然啊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啊衣冠禽兽,沐猴而冠啊沐猴而冠……”安隅抓起吃的就往嘴里塞,手忙脚乱之余不忘损楚承渊几句。
楚承渊一袭白袍立于灶台旁,颇有些纤尘不染的气质,一边蹲在锅沿上的安隅瞥了一眼这人温良有礼的模样,想起往日里楚承渊那一整年闹得寨子里乡亲们上蹿下跳,不由得因识破这人假象而乐起来,嘴上骂的分外起劲儿。
“唔——”安静了。
楚承渊吹掉手上的馒头屑,弯腰打量安隅被塞了满口馒头的狼狈吃相,笑得很欢。
安隅忙扔了手上碗筷,取下成功消除噪音的大馒头呸几口,翻起白眼。
“人面兽心啊人面兽心,我怎么说你哪——”吞一口馒头,“真是人不可貌相!”尽情揭这家伙的老底,简直畅快淋漓。
得意洋洋声讨毕,仰起头等楚承渊撕下画皮反唇相讥。
那人半天不发话,只是笑看他。狐疑地捅楚承渊一把,头顶却传来暖意。“你这样活蹦乱跳的才好,那唐家小子毕竟养在唐家堡多年,机关什么的也难困住他。”楚承渊偏过头来,一束银丝滑落肩头,“不知哪个白痴瞎担心,嘁。”
“楚先生——”无怪他不将安隅反骂个狗血淋头。
安隅顿住,一口馒头未咽下,望着楚承渊黑白分明的眸子,云淡风轻的微浅笑容,望着望着,就——就成了怒瞪:“你讲哪个是白痴!!!”
馒头挟着劲风直袭他俊雅挺秀的叫人愤慨的——鼻子。
“喂喂喂,佛门清净地,臭小子撒什么野?”白衣一晃,楚承渊穿窗而出。
“你给我站住,臭老头!”心一下子轻松起来,好像同着着秋日的阳光一道浮入长空。
“唐家小子就不老了!有本事来追啊,来来来……”“……”
楚承渊的朗笑就在几步开外的松树上,也像明亮的阳光。
这样你追我打、互相笑骂斗毒的游戏,是应当从阁楼里取出来,趁着日光好,抖抖灰尘,好好晒晒。
这一上午对于安隅来说,是很短暂的,因为他不仅能活很长,而且在干些己所不欲而施于人的事儿——对于少林寺后头林子里的鸟儿来说,当然很漫长了。
楚承渊现身少林寺,倒非意料之外。一路来时便听说了——何况,那一盘下了药的片牛肉便是拜他所赐。
“牛肉好吃么?”楚先生问这话时,正在俯身检查尸体。
安隅跟着瞧稀奇,眼睛半分也不愿由峨嵋派道宗大弟子——方千碧——的尸体上移开。
“什么?”
“奇怪,上回慷慨解囊请你们一饱口福——”
“慷慨你个头……”安隅气不打一处来,“您可真安的好心,楚先生。”
掀开方千碧的前襟,露初几层衣裳下的皮肉来,“若是不够辣的话,我再试试别的。”他眼里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统统只分作两类,活的、死的,是以检查女尸面不改色。
安隅看着死人的胸膛,倒是面上发热,半是见着女子衣下风光,不论死活,都有些怪异,另一半却是为那会儿替人解辣药而来的“附加服务”。遂忿然道,“嘁!辣得唐棣上气不接下气,我还、还……”
正急着找话糊弄过去,恰楚承渊插言道,“唐棣不是蜀人么?上气不接下气,不嫌夸张了些?”
安隅听他反问,没来由地有些不快,“蜀人怎么了?就不许人不吃辣——唐棣……唐大哥说他最是吃不得辣了,全怪你,解药也小气巴巴地一点儿。”
“常人的话,一壶足够四人用的了,唐家小子可不是好好的?”
“还说呐,要不是,我,我,”安隅想了一想,重重瞪他一眼,“啧!”假作低头去看那女尸。
“嗯?”楚承渊直起身来取帕子擦手,笑道,“就是不够,你不是布青云的宝贝蛊人么?只需口对口……”促狭地捏起安隅下颌来,盯着他嘴唇笑。
“胡说什么!”安隅大窘,有挣不开这人久负盛名的鬼手,急急忙忙分辩道,“我又没、没亲大姑娘,都是男的,又有什么要紧?放放放!快放!”
楚承渊细细盯他,面上却不笑了,半晌放开,“怎么说话那,好歹我同布青云一样是长辈,你这臭小子倒半点儿不知礼。”
安隅尽全力大大地哼他。
这楚承渊似是想要好好拿一拿长辈架子,只一声不吭地验尸,任安隅问什么均是不置一词。
“喂。”
“喂喂——”
“喂喂喂!”
楚承渊终是睨他一眼,道,“这几日我怕是要同死人打交道了,哪能得空儿陪你疯?”
安隅有些不服气,却又听他道,“没人陪着,敢不敢下山?时近重阳了,山下市镇里好玩的东西也多些。”
“有什么不敢?”安隅是最受不得激将法的,一激必中,果然甩开他自个儿下山了。
却说楚承渊赶了安隅下山,行到停尸房门口。
一声轻笑,赤色劲装的女子落在身前。“你倒关心他。”
楚承渊慢条斯理地擦手,并不回答。
天罗链甩出,于阳光下划起一道晃眼的银光,转眼就要扣住楚承渊颈项!
楚承渊仅伸出一只手。一只手,鬼手。
来势汹汹的银链立时刹住,化作绕指柔。
仔细将银链举至阳光下看了,楚承渊忽地笑了,“果然出手狠辣。”
“彼此!”程疏影呲牙道,“横竖死不了人。”
“多死一个又何妨?”楚承渊倚着廊前红木柱子,目光似落在房里浮尘上,又似毫无落点,一如既往的温和,“原以为当年的事,可以一了百了。”
“没想到,天不遂人愿。”
“天不遂?”往将手中帕子上弹了些粉末,白色布帕腾地燃起一道蓝色火焰,在白皙细长的食指与中指间跳动。
“你可以忘记么?”程疏影垂下睫毛。我不可以……若不是姥姥捡了回去,程家也许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那时未开智,纵使记得什么也同忘了无异吧。”兰渊与世隔绝,终日里与药石草木为伴,深仇大恨,亦可一笑泯之矣。
“无异?”程疏影猛地一振银链,“我娘的血书,一字一句历历在目!”数年习武,每每无力支撑之时,大片衣襟上黯淡的血迹便提醒着儿时那片滔天血光。此仇不报,枉为人。
“若是查探不出呢?”又如前代的血仇一样,不了了之。
“非查不可。”程疏影背对他,走近一具一具棺木,“楚将军若在,绝不会放任那人逍遥一世。”
暂作停尸之用的佛堂,内里一片阴暗,檀香缭绕间,究竟存了几多不宣之秘?
嵩山脚下数里远处是嵩阳城。河水蜿蜒至此,分出支流,稳稳盘踞。重阳时近远人归,城里愈发热闹,置办货物的人也多了起来。岁月磨平路石,看尽离别又见重逢。
安隅把烧饼随手扔给一只狗,提气掠上屋顶。
眼里团圆的场景多了,其实也渐渐麻木,记起前世里空荡荡的客厅、一尘不染的厨房、大开的房门、一到傍晚就悉数亮起的电灯这些东西时,也不会太难过,甚至可以自我解嘲地吟一句环堵萧然罢。
十数韶华都一瞬,认真又如何?竭力想要证明的,不过黄粱一梦。
洛水上风为疾驰的人影劈开。
按说,洛水上平日里是多有画舫游船的。嵩阳境内一段,水面宽而平缓,水鸟展翅同兰浆击水声,隐匿于丝竹管弦之声内。今儿个水上浮着的船只倒大多靠了岸,唯余一艘如同水上楼阁的,静静浮着,偶有人进出。
倚栏立着的人颇为面熟。
何以得知呢?因为安隅正站在他面前。
“喂!”
“大胆!”边上一面容清秀的小厮立马喝道,“敢对……”
栏边那人咳一声,小厮即刻噤声。
“好大架子!”安隅手一撑栏杆坐了上去。栏边美人将视线由湖面移向他,微笑道,“又见面了。”
“嗯!”想起那人名字,安隅掩口笑道,“风兄……”
“好笑么?”凌风挑眉。
“好笑。”安隅翘起二郎腿道,“我……听说女人嫌身材不好,有一种补救法子,往胸前垫些杂物,便显得丰满些。”
“放肆!”又是那小厮,似乎气得嗓子都尖了。
“错啦!”安隅觉得这白白净净的小厮气呼呼的甚为有趣,“我放的不是四啊,是伍,嗯。”信誓旦旦地点头。
“小五。”凌风挥手,小五便委委屈屈行礼退下了。
也是,优雅的人……
“呸呸!”安隅甩头,怎么这会子唐棣不在边上却常常想起来……
“怎么了?”凌风纵身跃上栏杆。清风徐来,紫袍微动,亦是不可方物。
“呃!”
“继续!”
真是……不客气啊!安隅腹诽,跳起来叉腰吼,“丰胸——”他内力不错,一声吼穿得老远。
凌风愣了一下,轩眉大笑,“有意思……”
安隅坐下来擂他一拳,“说起来,你可够迟钝的。原来我有个朋友叫何子龙,我一喊隆胸他急得跟丢钱了一样追着我打呐。”说着笑得前仰后合。
“喂!”凌风止住笑,忽觉着有些想看这小少年吃瘪的模样,“你知道么,其实我姓宁。”
“嗯?”安隅直起身。
“我姓宁,宁无峰。”又解释,“宁乃本朝国姓。”
“啊,不错啊!”安隅摸摸下巴,“我姓安耶,咱俩正好凑一对儿。是吧!”
宁无峰哑然,逗他,“你想嫁到宫中来么?”玩味地瞄一眼安隅喉结,“本朝尚无男妃之例,你要开此先河,亦无不可。”
“去!真当你是皇上了?”安隅笑嘻嘻地推开他,摇头晃脑大发诗疯,“以手推松曰,去!”
“你怎知我不是呢?”
“嘁,爱是不是——再说了,安宁嘛,先安后宁,也该是你嫁过我家来。”
“你才多大了,就想娶妻?”还是个如拔节的竹子一般正长个儿的削瘦孩子,可爱的紧。
“哎哎,女大三抱金砖——我今年十五,正好儿娶个十八的姑娘,”不等宁无峰发笑,又唱了起来,“姑娘十八一朵花,一朵花……”
宁无峰坐着,仰面看这少年手舞足蹈,格外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