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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东海(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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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黑糙实的岩礁衬得白玉长埙格外洁腻莹润,长埙四周氤氲着层层淡如晨雾的灵气,伸手一触,便如水波似的柔柔地漾开了——此法器被灌注了多少醇厚灵力可想而知。
“这就是敛泉?”屈子殳目光胶住了似的,轻声问了一句,听着更像是感叹。
不止他和真和这些小辈,纵使是李平安、叶寒华这些见多了法器的仙门之长也不免惊诧,能将一截喉骨炼化成上品白玉,还能如此灵气磅礴,龙族奉出的这四百年修为绝对不掺一丝水分。
元丰香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眉峰不和谐地一跳——这完全不受他的控制,因为他自问一向道心坚定,不贪天降的好运。
……是否要为了敛泉与龙族合作,全由门主决定,他又做不得主——不过灵力大概就是能激发修行之人的本能,心动了还是应该承认。
唯一里里外外真平静的大概只有站在众人中间的孟萼。虽是一身乡野猎户似的打扮,整个人却如渊渟岳峙般,散发出一股和敛泉气泽相冲相融的浑然之力。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叶寒华,见她一副怔怔的样子,和其他人一样又不一样。
“不愧是龙相之子,”孟萼收回目光,由衷赞道,“根骨了得,竟承得起这般厚泽。”
如果把法器比作容器,质地就好比容量,质地越好,容量越大,越能盛得下法力灵气。如果法器是有灵之物的枝干筋骨,则要看此物本身的天赋修为,修为越高,则躯干的一部分承载力越好。
东方时婴颔首:“孟仙过奖。”话毕,抬手向东方觉示意。
东方觉走到众人和敛泉之间,垂了垂眼,算是致意,接着转过身,双手从礁座上请下敛泉。修长而略显嶙峋的手指按在敛泉玉埙前后几个孔洞上,飘逸如云雾的灵力很快被收敛了进去。
李平安:“这是?”
人在专注一物时,容易被紧关此物的任何动静吸引,话一出口,在场之人都把目光从东方觉和敛泉挪向了他——这是小龙王要为众人展示敛泉秘法,何以惊讶?
李平安蓦地回过神来:“啊,失礼失礼……”尴尬地拱了拱手,没有再说什么。
专注也分一般专注和入迷似的专注。
身后的真和脸上跟着一红,心想,师叔向来醉心偏门法器,敛泉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这样魔怔了,若是一奏响……可别太过失态了,自己可得看着他点儿。
东方觉一手握埙,一手从埙里牵出一道灵力,轻声念咒,灵力在他手中从无形的流光慢慢化成几粒弹丸大小的光珠,接着扬袖一抛,光珠流转着往各人所在处漂移。光珠如星,映得他睑上银光一闪,一双眼恍若乍然出茧的蝶翼,不知所向,却惊动尘心。
孟萼神色玩味,和东方时婴相视一笑,走回了他的上座。众人则跟着光珠的引领,各自走向早已布好的蒲垫落座。
东方觉:“请前辈赐教。”
敲石三声,阖眼。水涌四方,结阵。
堂上本就静寂,结阵后如入洞天。为示恭敬,东方觉这才矮身坐下,合目吹埙,一瞬入定。
众人但闻音声妙极,不觉沉浸……
忽而如立云巅,层霞千里,云如瀑涌,忽而如探幽峡,草密溪浅,几尾游鱼。蘧又闻长空鹤唳,坠入百鸟栖林,哗然而起,奇的是竟端心寂静。趋至崖边,但见日出磅礴,气象万千……
临近结束,心景闭幕,光尽之处影影绰绰,恍有仙山浮于碧海……
埙停,阵散。
众人渐次醒转,脸上都有些懵懵然,不过半晌工夫,却感觉恍若隔世。略一回味,或惊动、或感慨。
东方觉手托敛泉,挥指收拢起散逸的灵光,面沉如水,一丝疲惫也不见。收拢完毕起身向众人行了一个退礼。
有些事情不需要去看,就知道已经定了。
动作间,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道目光——一直笃笃地注视着他。东方觉抬头看去,发现常兮沅正极不自然地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瞄的却是一个桌角。倒是屈子殳此时目光汇了过来,他没有多理,点了下头,走开了。
是那种在摸底、在对比,一旦场合允许就会发起挑衅的眼神,他很熟悉。
交给他的事基本已经完毕,接下来就要看这些人的态度了——现在同意还是回去商议后再同意。
还是商议后再同意吧,这样他还能多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刚吁了一口气,便看见水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侧门进了来,正朝这边走来。
“中相传我来替君上,”水馥走近,压低声音道,“不累也收着点,先回去调息吧。”
东方觉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知道了。”
以他的年纪,催动龙喉敛泉中的四百年灵力绝非易事,若是常人,此时恐怕得靠扶着,他却能面色如常。
东方觉虽是一族之君,听着不骄不纵,心如海沉的训诫长大,到了十四五岁上也难免生出些少年心气。察觉别门仙长眼中的欣赏和好奇,同辈眼中的钦羡或仇嫉,再怎么心沉如海也不免要泛起微波。
水馥:“这里事毕我去找你。”
东方觉:“好。”
两人衣色随鳞色一浅一深,形制相差不大,在一片肃穆中并肩而立,宛如一幅仙气浮溢的画卷。东方觉身边有个水馥,看着总比独自一人时显得平和。他将敛泉放归原位,简单请辞后信步出了偏殿。
晚宴前,水馥正打算抽空去一趟东宫,就收到宫人传的口信,说龙王不在东宫,在祭骨祠。
东方悬的遗骨安放在那里,东方觉回来的这些日子,每天总会一个人去那待上一会儿。
水馥到的时候,却见不止东方觉,叶寒华也在。他们似乎还说了些话。正犹豫要不要退一步先走,两人已经看见了他,只好上前招呼。
叶寒华一向为人端肃,对小辈再亲和也亲和得有限,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水晶柱里覆着白练的龙骨,道:“叶某先告辞了,留步莫送。”
“不老君慢走。”二人拱手,还是依礼将人送到了阶下。
祭骨祠门庭高大,人在其中,平白就被衬出几分寥落,叶寒华瘦削的背影被衬得格外凄清。水馥不由地回身去看东方悬的本身遗骨,遗骨巨硕而嶙峋,仿若天边雪山,再回想叶寒华方才的眼神,只觉得浑难看透。
两人没有再回祠里,沿着庭中小径信步闲谈。
“没想到不老君也在,”水馥道,“更想不到你和不老君竟能聊到一处。”
东方觉淡淡道:“说了些关于堂兄的事。”顿了顿,“一些相父从未说过的事。”
水馥望向他:“你莫不是还问了……”
东方觉看了他一眼:“我有分寸。”又补充道,“以后再说。”
很少有人知道,这位看着循规蹈矩,不容有差的东海至尊自幼最感兴趣的不是什么经史子集,也不是什么灵修密术,而是一些有稽无稽的奇闻轶事,龙族几位活了几百岁的白眉长老都是他的御用坛师。一般的奇闻轶事他也只是听过撂过,唯独关于魔物明月的,他每则都要缠问个究竟。
出身低下却天分极高的金尾雪蛟,幼年便凭一己之力修炼成了龙,因通身雪白,常被人误认作王族。机缘巧合下与东方悬结识,此后情同手足,不分彼此。传说东方悬曾对他许诺,一朝即位,必封他为将,籍入高门。然而明月志不在此。
他不满足于化龙,一心只想修成仙身,后来不知出于什么道理,竟自废修为堕回蛟身,试图以本体直接飞升,不想却走火入魔,落了个半龙半魔的下场。后因失控残害同族,被龙相亲自捉拿,最终逃入无极中域……
东方觉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明月那么感兴趣,也许是出于对天才的好奇、对强者的倾慕,也许只是因为他身上那股不耽世事,一生只在一件事上求索的偏执。不过这些好像也不是全部。
水馥听他说得多了,有时忍不住调侃:“君上难道还想会会他不成?”
东方觉便道:“有朝一日明月出世,我必不假手他人。”
“说些正事,”水馥切过话头,“几派来使都说要回去请示门主,不老君也没有表态,暂且约定一月之内传书相告。中相的意思,这一个月你不必等在宫中,自去继续行程,一月之后我们会传信给你,届时再做安排。”
“也好。”
“还有一点,也是中相的考虑,既然君上之前都没向人露过身份,收到传信前也谨慎些,免得让人以为我族监视催促,不好。”
“这是自然,没什么好露的。还有么?”
“有,敛泉先留在东海,但龙血石须得带上。”
“为何?”东方觉诧异。
龙血石乃是族内一种以秘法炼制,形态如石的丹丸,据载,重伤濒死之人服下可起死回生。因极难炼成,一直有损无增,现在全族仅剩两粒。
一粒在东海,由长老秘藏,另一粒则被东方徵带去了西海。
东方觉不是自负之人,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需要龙血石的一天。
水馥:“中相不让你露身份,我以为还有另一层考虑,敛泉一事不久便会天下皆知,到时人人都以为你身携重宝,”顿了顿,“人心难测,防着些总是好的。”
东方觉还想再说什么,被水馥抢白,“你就带上吧,防患于未然,自己珍重,也让中相放心。”
“……”他只得答应下来,极其少见地没有掩饰脸上的不奈。
水馥知道他这两日听话听得快满了,心想还是别去触他的霉头了,还有些琐碎交代便想着回头再说。
“对了,”东方觉忽然转头,他想起一件事,“打伤常棐之的妖兽可有下落了?”
水馥摇摇头:“暂时没有,回报说只查到一些痕迹,也不知是不是。”
“什么痕迹?”
“几道爪印,几丛压倒的蒿草,上面有些粘液。”
粘液?
像鳄,又像蛟……东方觉想起当时孟萼的描述。会是什么怪物?他捻了捻手指,一般稍有道行的水族在岸上连水渍都不会留下,那怪物无法化身,若粘液也是它留下的,那道行果真低得很,如何能将常棐之伤成那样?
“相父那里怎么说?”
“不能撂下,已经调了虬泽沿岸搜寻,只是线索断了,再查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常前辈那里我打点过了,丹药、赔礼都不肯收,想着出海时各家封些宝珠,权且做个意思吧。”
东方觉点头听着,思索了一会儿,皱眉道:“妖兽一事我总觉得太过蹊跷,最好让虬泽沿路传个消息,教凡人有所防备。”
水馥迟疑了一下,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中相特令不准外传,大概是怕此事证据不全,传出去平白引人恐慌,再者,多少也要顾及常前辈的身份。”
东方觉眉头皱得更深。那可是能将常棐之打成重伤的妖兽,捂着不说和教人送命有什么区别?什么仙门高人的面子?根本不必去管!
“不妥!”相父一定是误判了事态,东方觉抬步就走,“我去说。”
水馥赶紧拦住他:“此一时彼一时,君上想想,现下先世子遗骸一事已经传遍岸上,这时若再冒出个蛟龙似的怪物,就算不是海里的,传扬起来,事端也有可能落到我们这边……”
“怎么会?”
“人言可畏,事多生乱,想必中相也是怕出岔子。”水馥声音低了低,“虬泽对岸上熟悉,自会相机行事。”
“……”东方觉冷静下来,看了一眼水馥,水馥也看着他。一阵突如其来的陌生感攫住了他。
以前的水馥,表面虽然是一片和泰,可心里始终装着一份作客似的拘谨,让人看了总是想拉他一把,将他拉近些,好让他知道自己不必那么悬着,那么累。也正是因为那份谦谨,东方觉觉得能看懂他的全部,因为最深的,不就是一层南海庶子的身份么。
但现在的水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想,自己不在的半年里,芳生必然是一门心思地向相父看齐,心无旁骛地学着怎么做一个良乡。他越来越像相父,可是为什么他越像相父,越让人觉得他在疏远什么?
不过才半年……
“快开宴了,”水馥笑了笑,“换身衣服再去吧。”
“来之前换过,不必换了。”东方觉只是理了理袖子。
两人走出庭院,一路没再说什么。
快到东宫,水馥再次建议东方觉换身装束,还没说理由,自己先笑了起来。
东方觉一脸莫名:“笑什么?”
“没行大典,君上也是龙王,”水馥开口还是正正经经的,“回来还如此朴素,倒显得我逾制了似的。”
原来东方觉每日除了银锦长衣还是银锦长衣,虽然形制不同,却都大同小异,在龙君的服饰里,这些都是最朴素的,守着个身份界限罢了。
他张袖自视了一番,道:“一直如此,先前也没听你说过,为何现在要换?”
“君上可曾发现,”水馥压低声音说道,“这两日,洞庭常氏的那位小姐一直……”
“一直如何?”
“目光片刻不离你左右。”水馥说完一瞥周围,好在没人,不然被人看到他一副拉纤媒婆的样子可不太好。
东方觉眉头又皱了起来,片刻,郁闷道:“发现了。”
“君上以为常姑娘如何?”
“什么如何?”
“……”水馥想了想,换了一种引导方式,“君上有所不知,我听长老们提过几次,说是我族之所以一直族丁零落,皆是因为……因为怠慢婚姻大事,在子嗣之事上又太随心所欲……”
“长老们的意思,”他接着说道,“君上若是遇见合意之人,不妨先存个心思,族属之外也可以考虑,只是要记得正宫位子须留给宗室女子,当然,最好是西海白龙之后。”
经过百年繁衍,东海除了王室东方一脉,再无纯种白龙,同族同色,且与东方觉年龄相当的只有当年的十二勇之后,而他们无一例外都在西海。西海幼龙生于彼,长于彼,对东海没什么故土之思,年富力强,也不需要多开阔的海域,因此从不随祖辈东迁,也很少有东嫁的意思。
东方觉蓦地心头一亮——东方时婴敦促他去西海,除了让他探亲,恐怕还有这层原因。
水馥见他似乎不是十分反感,又试着推进道:“人龙结合虽然罕见,倒也有前例,一直被民间传为佳话,而且以后……”
“芳生,”东方觉突然开口,他沉眼看着水馥,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水馥隐隐感到有些泄力,只听东方觉道,“我明白你的处境,只是有些事……晚一些吧。”
如果一定要由水馥来说这些话,他希望可以晚一些,一年后,或者六年后。
这句话的意思理解为婚姻之事其实更直接,更容易,水馥却一瞬间听懂了。
东方觉:“我厌恶陆上仙派并非因为族属,而是因为他们傲慢顽固。常兮沅非我属意之人,一眼即知。”
他本想抬脚就走,又怕不留个台阶,会将水馥一把推回原位,故而等了等。
谁知水馥忽而一笑,隽爽宛如从前,没有半点不自在的样子,他笑着道:“是,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