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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东海(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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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波殿一会结束在一种不可点破的紧绷感中。
散会后,东海以东道主的身份主持了一场颇为丰盛的海味珍宴,龙相东方时婴因体况不佳缺席,由族内两位长老代为作陪。
饭毕,叶寒华受孟萼之邀和龙族长老一道去了无极中域探查,仙派诸人则被安排入住西宫安澜阁。
午后无事,体伤未愈的常棐之自回房中歇息不提。
安澜阁外,平安道人袖着两只手,拂尘斜插在一侧腋下,在庭中踱着步子消食,元丰香则和叶玄钧在一角的鲸亭里静坐养神,屈子殳、常兮沅、小道士真和几个小辈在鲸亭另一头轻声闲谈。
平安道人踱到亭阶处,提气似的挺胸抬头,乜了眼事不挂心,风轻云淡的一群人。他此时有些考量,却无人可诉。
一来叶寒华和常棐之都不在,二来则是觉得这些考量不适合从他一个清心寡欲的道士嘴里说出来——至少不应该由他先说。
师侄真和被人拉着闲叙,平安道人左思右想,忍了回去,转身继续他独个的散步修行。
过了会儿,却听叶玄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道长且慢。”两步赶上来,二人并袖而行,叶玄钧关切地问道:“见道长有些心神不宁,可是因敛泉一事?”
平安道人理着袖子,又听他道:“此事玄钧也有几处不明,正想向道长请教。”
二人虽然是同辈,但论年纪,平安道人还要长上一轮,不过他还是“哎”了一声,摆摆手:“谈何请教,不敢当,不敢当啊。”
知己难得,两人一同走远了。
鲸亭里,元丰香松了手印,突然开口道:“子殳,此事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勿造口业。”
三人聊天声压得很低,正沉浸在一起八卦闲事的亲近感中,闻言一惊。
屈子殳反应过来,不慌不忙地辩解:“师叔凝神结印,没听到前面的话,先前交代过了:此事是从浙地的话本子上看来的,不能当真。”
元丰香就着坐姿转身,也不动怒,反而调侃他道:“你倒是会找书读,天上地下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三个小辈里,论年纪,屈子殳排第二,长常兮沅两岁,比真和小三岁,约莫十七。屈子殳生着幼白圆脸,天生机灵相,心思也比一般人活泛,又因为是门主独子,自幼不知怕人,和门中长辈热络起来有时竟没大没小,但他乖在有数,无论同辈长辈跟他一起总是一团和气。
在他一旁,二十出头的沉稳青年真和被衬得有些木讷可欺,常兮沅平时文文静静,樱桃花般乖巧,顺着他的口若悬河倒颇能聊上几句。
屈子殳讨好地笑了笑:“嘿嘿,师叔过奖了,不过话本子上看来的哪儿有您说的可信,”他挪了挪位子,探头问道,“那个明月真有那么厉害吗?”
元丰香:“不知道,”一看另两个孩子也是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便掩口清了清嗓子,“本地人也只当戏词唱唱,咱们外地来的如何得知?”
“可龙相不也说倘若明月成魔要十几年,旁人就得五十年吗?”
元丰香心道,果然是孩子心性,这个时候不关心敛泉归属,只想着对首尾都没见过的异种刨根问底。
“不如这样,”元丰香一本正经地道,“师叔向不老君引荐引荐我贤侄,或者你去求见龙相亲自问问,如何?”
一旁的真和和常兮沅忍俊不禁,屈子殳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但他不愿刚结交的伙伴就此冷落下去,瞥了眼常兮沅,又道:“听说东海小龙王不久也要上岸历练?”
“不错。”
“他与我差不多同年,不知修为如何,”谈起修为,屈子殳脸上尽是少年人的飞扬,“有机会得和他过过招。”
“唔,有志气,不过再等两年吧,”元丰香看向真和,“一个一个来,让小道长先上。”
真和略带腼腆地颔首:“小龙□□行内府,气脉浑然,较量起来,真和未必是他的对手。”
屈子殳一脸诧异,是真和谦虚,还是这小龙王真那么厉害?不过他元师叔虽然偶尔不正经,还不至于误导小辈,那看来是……真厉害。
他暗暗地也有些不忿,同时有些虚慌,状若无意地看了眼常兮沅。只见常兮沅脸上浮起一丝恬然的向往之色,耳尖微红,眼里有波影闪动。
无极中域外的西部断崖上,一身青衣的叶寒华两手空空和龙族二长老站成了一个三角——叶寒华面向无极中域,二长老则一边一个和她相对而立,像是专门给她拉了一道护栏,以免她又不顾一切地跳下去。
过了好半晌,无极中域靠东的一侧终于缓缓升起一个人影,那人影甫一上来,还有些愣怔,反应了一会儿才辨明方向,结印西指,向对岸游去。
孟萼蹬上崖峭,脚踏实地的一瞬,胸中一股凝结的真气随之散去,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他回头望了一眼无极深渊,心中暗暗纳罕:世上真有无生无死之地?凭借法术深入到所能承受的最高水温,再放出灵识下探,竟探不到底。
三人迎上来向孟萼行了一礼。叶寒华看了看他身后墨海似的深渊:“如何?”
孟萼锤了锤腰,道:“传言不错,这下面真是锅炉。”
叶寒华:“那……”
“滚水里能有活物吗?若真有大魔,上来恐怕要受凉。”孟萼皱眉,转向两个龙族长老,“你们中相所谓的混沌之气可是指热力?越来越烫就说越来越烫好了。”
一长老道:“孟仙有所不知,我族生在海中,向来适应深海寒气,修炼后通自然之理,也能据各处环境自行调适,但深海高温实乃亘古未有之奇事……”
另一位接道:“诚如孟仙所言,滚水不能与万物生息,何况我等亲水一族。极寒之地水温一高,好比人间天雨火,大地蒸,直教人眼不能开,耳不能听,一片混沌,故而……”
两个长老相加逾四百岁,相貌也是耄耋老人的样子,说起话来一副苦态,只要不是铁石心肠,很难不心生同情。
孟萼点头表示理解,一边若有所思道:“违天道,非常理,启异世……异世生于混沌?”他兀自喃喃,“天地初开,对仙神来说难道不是常理之外……逆天违道之事?”
孟萼不无所得地厘着思路,隐隐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三人听在耳里,却有些震悚,这话大概只有入了仙道的真仙敢说。朝菌不知晦朔,生于既有之世,若非成仙,谁能窥得见天地之外的春秋?
孟萼沉思了一会儿,点上叶寒华:“你跟我来。”
安澜阁外,橙红色的巨型珊瑚重峦叠嶂而生,形成一道疏密有致的天然围墙。围墙高约一丈,时有游鱼穿梭,簇聚着三面合围的楼阁,只露出了顶端舒展的悬山式屋顶。
龙宫屋瓦皆是精磨的乳白贝片,远远望去,好似长龙盘睡珊瑚丛中。
“明月对无极中域的确比旁人熟悉,”离安澜阁不远的一处小丘上,叶寒华垂眉说道,“我曾听叔涯说,他们幼时有一种游戏,比谁能在中域里潜得最深,呆的最久。明月天赋异禀,每每胜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潜到多深。后来长大了,没人再和他玩这游戏,他便常常独自下去。”
孟萼:“下去做什么?”
叶寒华:“说是修炼,可那时他们只当他说笑。”
孟萼听着,不禁皱眉。他只下去过一次,但也不敢小看那里面来历不明的温度,深知再往下潜,多待一会儿都是损伤。也就是爱逞能的意气少年,一般人绝不会找那样的地方呆。
果然是朵奇葩,他心道。古往今来,确实有些散修偏爱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旁门左道,寄希望于歪打正着,可也没听说过有人因此饮滚水、跳火坑,修行练的是气,又不是杂耍。
“那他后来有没有说过自己用的什么法子,是何道理?”
叶寒华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他没有告诉过我。”
孟萼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该挑明正题了。他正色道:“我想龙相也猜到我是从你这儿得的消息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可介怀的,我最多也就是代你看看罢了。”
“倒是今天龙相敢那样表态,看来真有些布置。”他转身面向叶寒华,“你希望我能为明月一事找到转机,老实说,目前我没什么头绪,不过你莫急,此事得从长计议。”
叶寒华见他推心置腹,一贯不为外物所动的冷淡气质收敛了些许,颔首行了一礼。
孟萼:“我对龙族了解有限,你接触过他们的世子和那个明月,想必比我强些,但毕竟……”毕竟两个都不在了,他及时调转了话头,“总之,咱们往后都没有理由常来东海,龙相也不会希望外人插手他们族内之事。我想了想,当下也许只有那小龙王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叶寒华会意,点头道:“孟仙所虑不错,只能如此。”
两人一前一后向安澜阁走去,孟萼接着说道:“至于敛泉寻凶一事,冤有头债有主,该怎么来就怎么来,你们议定就行。”
说话间,他不由回想起叶寒华给他的传信,信中拿准了他爱搜妖寻怪的癖好,对明月生前身后做了一番详述,并说明了求告意图,但对龙族遍请诸派的原因——东方悬之死却一笔带过。
的确,她与东方悬毕竟不是同族,再怎么情深谊厚都没有立场,也没有办法跟着东海大举讨凶义旗,无论是寻仇还是报仇,龙族谁站出来都比她更合理,更有力。
不过,她虽然没有立场为了龙族向他借力,但她对此案的态度绝不可能像信上那样轻飘飘一笔带过。
“我好奇多问一句,”孟萼随口道,“东方悬的死,你怎么看?”
叶寒华脚下一顿。
孟萼本是乍起的念头,发觉她态度骤变,反倒真来了兴趣。
片刻后,叶寒华摇头。
孟萼识趣地挑了挑眉。
也是,明月逃遁和东方悬失踪是两件事,如果是一件事,龙相能不知道?能不怀疑?能这么大费周章,上赶着把敛泉送出去?
一路无话。二人走到院外,厚厚的霞色珊瑚门展帘般朝两边撤去。
这本来只是龙宫许多偏阁都有的景造门,孟萼见了,却像是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抚了抚一边厚厚的门壁,脸上神色一展,连络腮胡都漾了起来。
“不错!”他仰着头,向叶寒华道,“叶门主,你看这个如何?”
叶寒华不明所以,也跟着仰头望去。只见头顶珊瑚枝杈交叠成穹顶,疏密有致,宛如生命脉络在静静延伸,五彩宝石般的细小海鱼不时穿梭而过,像是点缀在脉络之网上的跳跃星子。动静相生,确有奇趣。
“阇年没见过海吧,我把这小景带回去给他过过眼瘾,如何?”
孟萼整个人洋溢着一种返老还童的天真,叶寒华却有些表情怪异:“这……”
“你们青山祠下不是正好有个闲置的琉璃壁吗?”孟萼环抱双臂,一副打定主意的样子,“就这么办!你放心,我看这事都不用和龙相提,直接跟那小苍龙说一声就成。”
他思绪如风,只差即刻着手去办,叶寒华想阻止也竟无言以对。
这位大仙六年前从吴门路过,不知出于何种机缘,竟和她那当时不过九岁的幼徒叶阇年结下忘年之谊。自那以后,孟萼每隔三五月或半年就要驾到一次吴门,特地看望叶阇年。
说是驾到,其实大部分时间他谁也不惊动,顶多和叶寒华打个招呼,就赶去青山祠带叶阇年下山野去了。叶寒华起初不甚乐意,但她本身不是泥于规矩的人,发现自幼养在青山祠,每天蔫菜似的叶阇年竟慢慢活络起来,且没什么危险,便也不多限制了。
叶寒华:“前辈心意,寒华替阇年谢过。”
“谢什么,”孟萼摆摆手,兀自沉浸在一种老父亲似的忧喜里:“说来也愁。他大了,不稀罕玩意儿了,越来越不好哄了。”
“……”叶寒华,“他是太任性了。”
东方觉半跪在塌边,垂着头,神情因为背光而看不分明,只有咬紧的下颌泄露了他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榻上,东方时婴闭着眼睛,脸色在飘垂的幽帏里显得晦暗无比,和脸色一样,声音也无比沉浊。
“不去拜会仙门,无妨,”他鼻息极重,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处疼痛,“我知道你的性子,可为何不去西海探望探望你父亲?”
东方觉先是松了一口气,听见后半句,心弦不由绷得紧了。
像是知道他不会回答,东方时婴接着道:“知道为什么多给你半年时间么?”
“侄儿愚钝。”
“历练不是游荡,但才入世道,总要经些碰撞。”东方时婴睁开眼,微微抬起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你和叔涯不同,叔涯那时……凡事都有游刃之处,我还能等。可自他失踪……我又分了许多精力在无极中域里,”缓了缓,道,“让你提前懂得一些事是你改变不了,必须接受的,往后你才更明白自己要学些什么,不会走错了路。”
东方觉预感到他要说什么,点了下头。
“你信中说你一直心有大惑,凡人为何好与精怪为仇,同样生于天地,各行其道,妖为何处处受人约束,给人让路。”
“是……侄儿想不通。”
“你想让我告诉你,可我告诉你,你就懂了、信了吗?若是这样,何须你亲自去经历。世道是会变的,我知道的是百年前的人与事,就古论今,岂非刻舟求剑,我怕的是误导了你……咱们对他们,单是听闻不够,必须亲与亲察。可你在岸半年不入仙门,如何去与、去察?若我现在问你,吴门立派之本为何,你能说出是剑术、心法,可再问,两脉中这一代最有资质的弟子是为何人,他们性情如何,谁更得不老君看重,是否值得与之相交,如何与之相交,你可说得出来?”
东方时婴声音虽弱,却很沉,一句句鞭杖一样披头落向东方觉,不是呵斥,胜似呵斥。
“我和你父亲都不再是盛年之身,你该知道,你和前代不同,你未来没有父辈可以依仗,东海在四海中是至尊也是独木,你是龙王,这海里对你的期望不是单会争意气,要有远虑。就算像现在这样突生什么变故,或是哪天我们撑不住了,你也能早些把这些接过去。”
“相父……”
东方时婴没有答声,一会儿,忽然重重地咳喘起来,东方觉赶紧伏过去给他抚息,急道:“侄儿知错了!相父宽心,当心保重身体。”
东方时婴努力将呼吸拉得很长,好把停不下来的急喘顺下去,待缓过来些,拍了拍他的肩:“知道了……就告诉相父,哪些事你还有顾虑,哪些事你明知该做,可就是不愿意做。”
东方觉沉默了一会儿,闷声问道:“西海,我们还要守多久?”
像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他定了定,道:“西海是你父亲自领的封地,自我记事起他就守在那里,算算总有一百多年了。我虽任中相多年,统辖海内之事,但在你父亲那里,尤其是在镇守西海一事上,我至多只有问询的面子……守不守,怎么守,全要看你父亲的意思。”
东方觉:“可父亲倘若打算一直守下去……”
“那也自然有他的道理。”
“水妖之祸早已平定,十二勇之后也在那里繁衍生息,西海王的名号封给一个贤能的功臣之后合情合理,何必他亲自守在那里?”东方时婴没有打断,他便继续说了下去,“西海地狭水浅,年迈不适者十年就要东迁一批,父亲孤身一人,难道……”
难道要这么孤守到死吗?
东方时婴笑了笑:“这些话,你最好说给你父亲听。现在你是东海之王,五方之主,群龙都得听命于你,说不得你一纸诏令,就能将他这个西海王召回来了。”
东方觉:“……”
他拍了拍他的手:“不见其人,何以定策?你虽自幼与你父亲分离,多年来一东一西难以相见,但毕竟你们是亲父子,他知道你出海历练,一定盼着你能去西海看看他。有些话岂是书信说得清的,”勉强一笑,“你叫他一声,他看一看你,比你十封诏令管用。”
东方觉没有答声。
东方时婴知道,在他这样的年纪,有些话是听不得的,纵使心里知道好歹,也还是会觉得别扭。他也知道他不去看东方徵,除了憋着这股无名之气,还夹杂着有一丝难为外人道的怯意。不能点破,只能不动声色地从旁引导。
谁知东方觉突然抬头,道:“相父,您有我。”顿了顿,“还有芳生。”
人人都道小龙王性子冷,少言辞,轻易不露心迹,东方时婴更是没想到他一边听着自己的训导,一边竟全心为他设身处地,瞬间动容。他眉间微颤,神色一时让东方觉感到有些陌生。
“侄儿往后一定遵您教诲,再不任性,无极中域有承禹两位长老代为看守,这段日子您只管养病就是。”
连续的心绪波动让东方时婴感到累极,一时间,连维持声量都不能做到。过了会儿,他睁开微阖的眼:“孩子……”他缓缓道,“你们都很好……很好。”
“您放心。”
“你们在,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