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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吴中(一) ...

  •   人龙百年来的首次集会以一晌盛宴告毕,次日,仙派代表各自踏上归程。两日后,东方觉辞别亲长,再次微服出海。

      半月后,吴中。
      一条窄河玉带般流经早春的东城,迎春藤蓬勃茂盛,临水而生,鹅黄垂柳倚桥点缀,茶肆人家红葛爬了满墙,嵌在里头的窗户不时传出几声啭若黄鹂的咿呀词曲。
      时近傍晚,晚照留波,对岸,三个青衣少年不觉驻足。
      曲子本就接近尾声,很快就在一片叫好声中结束了。三人互相看了看,都有点讪讪的。
      其中一个年长些,看着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严肃道:“妖怪没抓到,还有心思听曲!”
      话音未落,三人中最矮最小,瞧着顶多十四岁的少年忍不住向对岸窗户里瞥了一眼。
      “叶陶陶!”
      “啊?”
      叶晋没忍住,一把捏住他颈子:“平时不好好练剑,一招飞叶都使不灵!擦着妖怪肚皮过去了,真有脸啊?!”
      叶陶陶被他捏地直苟身:“啊!!饶命啊,饶命啊四师兄,我错了!”
      两人扯斗扯得团团转,幸而是在一株垂柳后面,没被太多人围观。三人中的另一名少年年纪约在十六上下,是唯一没有佩剑,只背着简薄包袱的一个,也许是对此场景早已司空见惯,他明哲保身地退到一边,转身看起了河景。
      “还敢还手?!”
      “师兄你先松开行不行?痒!疼!”
      “今晚你的盘缠用来住店!”
      “好好好好——”
      ……
      水边少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比黄昏的河波更柔。灯影投进河水,映出他身姿宛如瘦鹄,辨其面容,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奇异之美。
      夹水而过的乌篷船尾,一道目光顺着波影上移,移到了那张仿佛水神幻化的少年脸上。
      撕毁了九百九十九幅名画,最终留下的那张,从未见过,却再不会忘。
      岸上,船中,目光还未及接上——
      “哎哎!哎——”
      “阇年快让——”
      “当心!”
      噗通一声!鹄仙、水神——明哲保身的那位,砸碎了自己美好的倒影,将玉带小河砸出一朵瞬开的白花。
      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春水初涨,水下深可一丈,叶陶陶反应过来大喊:“阇年师兄不会水!”
      不会水的叶阇年只顾沉浮喝水,根本看不清叶晋伸下去的剑鞘,叶晋憋红了脸就差要折在岸上,也没能把剑鞘递到他手上,就在他打算收回剑鞘跳下去的时候,忽见一道白影箭一样地穿水而来。
      下一刻,叶阇年就被白影托出水面。叶晋这才看清,是个与阇年一般大的清俊少年。只一眼,便让人觉得他身上格外有种沉着端严的贵气,便是在水里也不减半分。
      叶阇年没溺晕过去,但整个人已然懵了,被人从后面稳稳地托着,下意识还是想要划拉两下,却被喝止:“别动。”
      声音冷厉,叶阇年不敢动了,僵持着被送到码头边。师兄弟的援助之手早已等在那里,一人一边协力将他拎了上去。
      叶陶陶一叠声问:“师兄你怎么样?没事吧?”
      叶阇年晃了晃,极不舒服的样子,在水里光顾着紧张了,这会儿喉咙里的凉水闹得他直恶心。他一边恶心,一边脑中飞转,继而迅速抓住了重点:“是谁……”
      叶陶陶:“没事就好,师兄你先别说话,我扶你上去。”
      叶晋接着伸手去拉水里另一位:“连累道友了。”
      “无妨。”东方觉没有把手给他,双臂在阶上一撑,利落地上了岸。
      叶阇年正扶着树咳水,咳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风姿全无,叶陶陶在一边碍事地给他顺背,越顺他越糟心,还不好说什么,见东方觉上来,好容易忍住,道了声:“多谢。”
      东方觉只微微点了点头。
      叶晋感激得直要作揖:“道友大恩!道友大恩!”整个人只差拜下去。
      正推谢间,乌篷船划了回来。船夫摘下斗笠,向岸上道:“公子还上船吗?”是东方觉方才乘的小船。
      “方才多亏同道施以援手,”叶晋赶忙道,“连累同道一身淋漓,我师兄弟实在过意不去。同道若无急事,不如一起找家客店,换身衣裳?”
      东方觉点点头,向船夫道:“烦劳。”
      那边叶阇年已经接受了咳不出来的事实,有些气喘,脸色难看,一身青衣透湿,身形看着尤为单薄。
      船夫从舱中取出包袱和佩剑:“公子接着!”一抛,东方觉单手接住,见船夫立桨要走,叫住他:“船钱。”
      船夫道:“公子见义勇为,救的又是野瑶神,不要钱啦!”
      “……瑶神?”
      晚市将开,萤灯初上,不多时,桥头岸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纷纷攘攘的市声中隐约听到几句议论:
      “嗨呀,这是吴门山下来的弟子吧?”
      “嚯哟,原来仙派里头也有旱鸭子……他是怎么掉进去的?”
      “什么?掉下去的那个是野瑶神?哦,对对对,我听卖炭的卢二说他的确是个……”
      吴门在吴中立派几十代,和山下凡人常有衣食用度上的往来,门中一些名人轶事难免有所流传。
      瑶神?东方觉禁不住又看了一眼叶阇年,的确人如其名,只是为何加个野字?还有方才触到他筋骨,怎么跟普通凡人没什么两样?
      叶晋正式拱手为礼,介绍道:“吴门剑道叶晋、叶陶陶,心道叶阇年。还没请教同道尊名、贵门?”
      “不敢,”东方觉颔首回了一礼,“姓方名觉,家族数代倚海,陆上无名。”

      初春,日落后犹能感到寒意,更别提落水后浑身湿漉漉的人了。往客栈走的路上,叶阇年浑身发冷,只差说话打颤,但他看东方觉一路泰然自若,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拒绝了叶晋脱给他的外袍。
      “什么没事,脸都发紫了!”叶晋以师兄之尊色厉内荏道。
      “是啊阇年师兄,你和方大哥不一样,千万别逞强啊。”叶陶陶自以为声音很小地提醒道。
      叶阇年:“……”
      到底是谁大显身手把他拱到河里去的?他张了张嘴,在翻脸和宽宏大量之间选择了风度,任叶晋给他裹上了外袍。
      叶晋十八岁,在四人中长得最高,但也没高出多少,左右两边叶阇年和东方觉同岁也同高,相貌身姿都是一等一的好,衬得中间的他像座撑臂悬玉笔的木架子。
      木架子边走,边向东方觉解释:“想来方公子对我吴门道法也有所耳闻,门内规矩,剑道必须修心,但心道却不可习剑,我这师弟自幼专攻心道,不习外技,因而体质不比一般修道之人。”
      “原来如此。”东方觉点头表示理解。他自然知道吴门心道,但他也知道吴门历来极少有人选择专修心道,就算选了,修个几年十几年看不到精进,也就跳出本道,心剑同修了。
      换言之,吴门从未有人在心道上有所成就。
      不过这也难怪,世人修仙为的都是摆脱肉体凡胎,只修心不修身,若还没得道便已老朽,到了寿终正寝之年,也没什么意思了。
      叶晋出于对师弟自尊心的理解,也可能是有感于叶阇年刀子般的目光,又补充道:“不过别看阇年体质弱,资质却是上佳,对妖灵感知之准远在我这个师兄之上,说是小辈里的心道第一人也不为过。”
      叶阇年瞥了师兄一眼,额际微汗。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当着外人恭维自己人,也只有叶晋做得出来。老实人心虚起来简直要命!
      这个方觉方才一出水衣裳就干了一半,可见修为了得。人家推说家族无名,显然只是不想张扬罢了。皮笑肉不笑道:“师兄过奖,不敢在方兄面前班门弄斧。”
      一瞥间,竟看见东方觉侧对着自己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笑什么?叶阇年一路观察,大约知道这人是个冷淡少言的性子,这样的人笑起来,不过是得体的轻蔑罢了。
      不知不觉间,四人走到了一家就近的客栈,也是吴门三弟子昨日入住的那家,名谓行云客栈。

      三人原本打算两日内解决了妖怪,今晚就回山,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
      照理,有叶阇年在,追踪一只受了伤的妖物不过小菜一碟,但蹊跷的是,就在他们抓住了妖怪,打得它吐出了所食之人的骨肉后,竟再也感应不到它的气息了。
      东方觉:“感应不到?”
      叶阇年:“妖气全无。”
      天已经全黑,叶晋做主打住话头:“先进店吧。”
      订了相邻的三间房,叶陶陶一间,东方觉一间,叶阇年和叶晋一间,房钱叶陶陶叶晋各出一半。
      叶阇年其实不惯和人同住,但备不住师兄弟要对他“负责”,要不是客栈床小,睡不下三个人,他甚至怀疑这俩会左右护法,让他睡在中间。
      半刻后,叶阇年泡在热气蒸腾的浴桶里,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一天还有哪件事是不丢人的吗?
      另一边,东方觉看着屏风后面悠悠弥漫的雾气,权衡着要不要再试试热水。他出身深海极寒之地,过高的水温对他总是一大障碍。
      障碍总归是要克服的。他站到浴桶边,缓缓伸出一只手,能感到水雾化在手上,很快地聚成水珠滴落。他将掌心轻轻覆在水面上,若有似无地触着,好像也还能接受。
      其实在河里,叶阇年身上的温度就刚刚好。
      这水应该再凉一些。
      他到底没有将手伸进水里,并指一划,原本弥漫的雾气霎时消失无踪,一桶凉水清澈见底。
      晚间寂静,可以听到隔壁有人敲门进去,一进去就说上了话,但声音不大,听得不很清楚。
      “师兄可要再加点水?”叶陶陶隔着屏风殷勤地问。
      叶阇年:“够了。”
      “可要搓搓背?”
      “不用。”
      “那师兄想吃什么?方才我在楼下看见有道菜叫‘龙井虾仁’,想必是用春茶入菜,听名字就很可口。”
      叶阇年暗自好笑,这么殷勤,是个人都没法再有脾气,忍笑抹了把脸,道:“点上。”
      桌边,叶晋在借来的炭盆上烤着衣服,也说:“嗯,点些鱼虾,方小兄弟生在海边,应该也对胃口。”
      “真不愧是海边长大的,”叶陶陶倒了杯茶递给叶阇年,语气崇拜道,“海里练出来的水性就是不一样,眨眼就到跟前了,我都没看清。”
      叶阇年一只手握着杯子,搁在桶沿上,随口问道:“真有那么快?”
      “可不是么!四师兄正打算下水,一看他都抓住你了。”
      叶阇年心想,难不成一见他掉下去,他就跳下船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快呢?
      他们一个在岸上,一个在船上,要不是他掉进河里,船划过去了,大概也就是瞥一眼的缘分。
      洗了澡换了衣服,便由小二在他们房里简单摆了一桌,请来东方觉,四人以水代酒碰了杯,就算相识了。
      东方觉在门派、道法一类事上并不多话,三人也不多问,只有叶陶陶毫不掩饰对他的崇拜,一直向他请教怎么游水游得像箭一样。
      东方觉还是第一次被人问这种问题,好比一个人被问怎么走,怎么跑,他真没想过。思忖了一下,将今天以人身游动的一点心得,像讲提腿迈步那样,拆解说了两句,没想到竟把叶陶陶听得连连点头。
      “今天那个妖怪就是从水里逃走的,”叶陶陶一边点头一边说,“我要是水性像方大哥这么好,就不会犹豫那一下,不犹豫那一下,剑直接插水里,说不定就把它正法了。”想了想又道,“也真是奇了,一进水就不见了,难道水里有洞通到海?沿岸找遍了也没一点妖气。”
      突然,叶阇年举筷的手停了停。三人不由地都看向他。
      他扫了一眼菜碟,又扫了一眼三人,问:“怎么了?”反应过来嗅了嗅,道,“没有。”
      东方觉算是发现了,这个唯一没有武艺傍身的叶阇年身上有种常人莫及的气定神闲。
      叶晋叹了口气:“阇年都感应不到,恐怕已经不在城里了。”按计划,不在城里的妖物不算在他们的搜索范围内。
      “也未必。”叶阇年终于没决定好是继续夹虾仁还是先下筷拆鱼,搁下筷子,道,“水里腥气重,却不至于隔绝了妖气,我记得妖气是瞬间消失的,那时候它离我们不远。现在远不远还不好说。”
      东方觉疑道:“瞬间消失?”
      叶阇年点头:“这就是问题所在。”
      “妖……突然不是妖了?”叶陶陶被点醒了似的,一抬头道,“否则不可能啊!不对,这也不可能。”
      叶晋思忖道:“我之前想的是,会不会有人将它藏进了结界,或是带它一步千里。不过如果是一瞬之间,除非神仙,否则没人能做到。”
      叶陶陶:“神仙为什么要保护妖怪?”
      叶晋:“所以说不合理嘛。”
      推论陷入僵局,东方觉和叶阇年同时按了按额角。
      “哎——”叶陶陶大愁不已,也开始叹气,“长得跟长尾鳄似的,都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东方觉瞬间抬头:“长得像鳄?”
      “也像也不像,头上有角,还有点像龙,不过身上的鳞又厚又脏,丑死了。”
      “有多大?”
      “差不多一人多高。”
      “!!”东方觉确定,这和在东海边重伤常棐之的妖兽是同类!
      半个月前,他刚一出海就赶到发现踪迹的地方查看了一番,妖兽足迹断在一丛蒿草里,往前就没有行进的痕迹了,而那片草下面是一片湿漉漉泛着腥气的稠液,连土里都被浸透了三寸,实在蹊跷。
      叶阇年见他若有所思,问:“方兄莫非见过?”
      东方觉收回思绪,道:“听人说过,不知是不是一类。”
      叶阇年:“听这附近人说的?”
      东方觉看了他一眼:“算是吧。”不老君想必还不清楚状况,否则不会只派小辈弟子来,如果这只像上次那只那样,三个小辈弟子恐怕还不够它塞牙缝。

      一顿饭下来没讨论出什么头绪,追踪不到,什么都是白说。最后叶晋一拍桌,决定明天再把城里翻上一番,有就有,没有就回山。四人又聊了些闲话,直到听见墙外敲起酉时的梆子,才各自回房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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