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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豆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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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刘陵为刘愔送来一个食盒。
她父亲淮安王刘安是个奇人,喜欢鼓捣稀奇古怪的东西,曾召集一帮门客方士收集各家门派学说,又记了很多山野奇事,足足六十余卷,从刘愔爷爷在位时写到父亲继位,终于成书奉于刘彻。
刘彻那时年轻,尤其喜欢看外篇,外篇乃是杂说,记了两条腿的兔子,没有头的男人还有雌雄同体的神仙,可刘愔想看时,刘彻却说外篇太过虚无缥缈,只给她看了一些天文地形等篇章,好在也很有趣。
刘陵曾说他爹爹写书的时候,能和七八个青壮年方士,躲在屋里三天三夜不出门,直到王后受不了说:你干脆跟他们过吧,刘安才恋恋不舍回房睡觉。
年初,刘安做了一个会飞的蛋壳,刘陵想依葫芦画瓢,给刘愔表现一番,并没有成功。她那爹爹护食得很,独门手艺绝不外传,亲女儿也不告诉,非得偷偷摸摸写进书里,集册之后再公之于众。此一举门客方士们必叹:淮南王惊才绝艳,让人目眩神迷。老书生最享受这一刻。
今日送来的食盒,刘陵说是刘安最新作品,刘愔看着盒中巴掌大小的白白滑滑的小方块,问送来的女婢,“这是何物?”
女婢道:“翁主说这是黎祁。”
“黎祁?”刘愔端坐案前,捧着那小碟左右看了一圈,感觉此物跟其他的糕点不太一样。
“为何是冰的?”刘愔问。
“来之前,翁主用冰镇过了。”
“翁主人呢?”
“陛下召她进宣室了。”
“翁主有没有吃过?”
女婢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刘愔,道:“未曾。”
刘愔本已经拿起箸了,马上放下,“你们有谁吃过吗?”
女婢摇头,“不过淮南王吃过,不仅吃过,如今每日三餐都要吃一碗,临睡时还要吃一碗,不吃就睡不着觉。”
那起码说明这个东西还是没问题的,刘愔遂又拿起箸夹了一块,放在嘴里,“没有看起来嫩滑,”她说:“有些硬。”
底下几个内监女婢眼睁睁瞅着刘愔吞了下去,抻着脖子问道:“公主,如,如何?”
“还行,没什么味道。”她含糊道,“你试试?”
那内监笑着摇手,刘愔又问传话的女婢道:“淮南王这次是如何做出这宝贝?”
那女婢想了想,道:“好像是在炼丹炉旁的石膏上做成的。”
“这么神奇,”刘愔顿了顿,突然想道:“这,这东西从淮南运过来早就坏了吧。”
“差矣。”女婢回答:“公主吃的,是翁主自己的做的。”
嗝!
刘愔刚放了一块在嘴巴里,听到这句话,那黎祁趁此机会滑进喉咙里,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刘愔捂住嘴巴,猛地咳嗽不止,眼泪瞬间彪了出来。
本来就战战兢兢的内监和女婢们一下子慌了神,“坏了坏了,这是什么腌臜东西!”
“快,快,快去请太医。”屋子里的所有人如惊弓之鸟,一拨人上去把送东西来的女婢按住,一拨人夺门而出,跑向太医署。
几个人刚出门就撞到了霍去病,好在他今天没有穿盔甲,不然这一撞必然破相。霍去病纹丝未动,两个内监从台阶上滚下去,叫唤连连着跳起来,正准备开骂,看清了眼前人又膝盖一软,
“冠,冠军侯。”
“慌慌忙忙作甚?”霍去病道:“公主呢?"
答话那人晕头转向,指着刘愔居住的正殿,手指发抖满头大汗,半天只说了三个字,“不,不行了。”
霍去病心中大骇,快步闯进正殿,刘愔正趴在案几上,面色青紫双眼微鼓,地下跪了一大群宫人,“怎么回事!”他问。
“公主,公主...”打头的几个女婢已经哭了,也不敢上前,刘愔那样确实有些夸张。
霍去病三两步到了跟前,低头看了一眼食盒中的东西,又看了看刘愔,抬起手来直接朝她背后拍了一掌。
纵是知道他好心,但仍接受不了如此狠手。
那一块卡主的黎祁飞了出来,刘愔脸色顿时好了许多,就是有些憋气,然后就是背部生疼。
“如何?”霍去病问。
“好,”刘愔正欲转过头来,下巴被两指一托,拉了过去,刚好对上她表兄那双眼睛,下一秒霍去病拿起案上的水,撬开刘愔的嘴巴,直接灌了进去。
胃部连带着喉咙一阵翻涌,嘴里还有些沫子,现下全都咳出来了,地上胸口全都是。
老实讲,宫人都看不下去,刘愔一向老成,规规矩矩,文雅持重,哪有这么失态过。
“如何?”霍去病端着一碗水,作势还要往下灌。
刘愔逃命般连滚外爬躲到一边,胡乱抹着嘴角,“好了好了,多谢表兄,你你别过来了。”
霍去病把水碗放下,笑道:“这是吃什么好东西了。”
刘愔被三四个女婢围着顺气,半刻钟后,才缓过神来,她这时有了力气,扶着背脊站起来,道:“冠军侯,你下手能轻点吗?”
“我怕你呛着,”霍去病边说边笑,懒懒的倚在案几边道:“现在好些了吗?”
刘愔有苦难言,她命霍去病在原地坐着,自己转进内室换件衣服,顺便叫女婢看看,此时她后背应该有五个指印吧。
等刘愔进去了,霍去病命人把送东西来的女婢放了,拿著戳着黎祁,戳出一个个窟窿,漫不经心道:“这是翁主送来的?”
那女婢哭哭啼啼把跟刘愔说的话,原原本本又跟霍去病说了一遍,霍去病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并不关心,用著轻轻敲着桌面,时不时往内室看一眼。
给他倒水的宫人笑了,道:“冠军侯,公主马上就出来,你且坐着吧。”
慕地被人看穿心思,霍去病下意识扣扣脸颊,从怀中掏出一物,搁在案几上,道:“这是给公主的,我还有事不等了,你转交给她吧。”
他还没起身,刘愔掀开幔帐,道:“打了人就想走?”
霍去病歪头道:“又不疼。”
“我打你试试疼不疼?”
“行啊。”霍去病给她一只手臂,“你打吧。”
没脸没皮。
若真他跟纠缠就中了圈套了,刘愔也不傻,她仰头平视道:“我现在去宣室找陵翁主。”
“正好,”霍去病道:“我也要去找陛下。”
刘愔径直走出大门,霍去病拿起案几上的东西,跟了出去。
初秋还有些燥热,刘愔本想乘着肩舆,瞄了一眼霍去病,道:“算了,今日走路吧。”
刘愔问起他漠南一仗如何打的,霍去病却并不想提,她道:“父皇都夸你打得好,你怎么就不爱说呢?”
“因为我并未认为打得好。”霍去病说:“其实我杀进匈奴帐营中是全凭一腔热血,事后想想脑子都是蒙的。”
“那就是运气好。”刘愔想刺激一下他,却没想到霍去病似乎当真了,沉着脸认真思索起运气的问题。
刘愔这会儿背后还火辣辣的疼,听旁人说,霍去病这人训练士兵极为严苛,在他手下虚脱晕厥是常有的事,可见他并不是个温柔体贴之人。
“我开玩笑的啊。”刘愔先解释道,“不作数的。”
哪知冠军侯诚恳道:“你说的有理,我这一仗确实是运气。”
嚯。刘愔在心里挑了挑眉。
“中原士兵比不上匈奴身体好,受不了长途奔袭,就算找到了匈奴营帐,也精疲力竭,更别说对军作战了。”
“喔,”刘愔淡淡,“那你打算怎么办?”
霍去病摸摸下巴,“我想,应该从边疆几个郡县中挑选身强体壮之人,一则他们生活在寒地,比富庶地方的子弟更能适应大漠天气,二则他们长期受匈奴欺辱之苦,有奋起反抗的决心。”
“恩。”刘愔心不在焉。
“另外,还应该从匈奴降兵种挑选将士。他们身体强壮,而且知天气知水草知道路,对我们大有裨益。”
刘愔侧目而视,“你还嫌翕侯的事情不够给父皇添堵吗?”
“不然,”霍去病停下脚步,道:“匈奴等级森严,拼命的都是奴隶。他们闲时要受贵族的压制,战时还要为贵族冲锋陷阵,分到的战利品又很少,早就怨声载道了。相比之下,汉庭待他们可好多了,打了胜仗能拿俸禄,能加官进爵,何乐不为。”
天才就算能一夜成名,若不勤加练习,勤于思考,很快就会触顶。
好在,霍去病不是会让自己触顶的人,难怪刘彻经常说他孺子可教也。
刘愔对两军对阵起了那么一点点兴趣,她好奇道:“你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
霍去病道:“老东西的书甚是烦闷,我看了一遍就不想看了。”
刘愔:“....”
必须要收回刚刚的话。
她闷头往前走,霍去病在身后道:“战事瞬息万变,只要谋略得当,能打赢即可。”
刘愔额角有些发胀,她揉了揉,辩道:“你比前人还厉害。”
“哪本兵法叫你一步步打匈奴了?前人之说知道就好,不必拘泥,”霍去病反问道,“何必厚古薄今。”
刘愔发觉这小子没读几天书,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抿着嘴巴道:“你今日找我来到底何事?”
霍去病恍然,拍拍脑袋,把东西拿出来递给刘愔道:“你上次说我的香好闻,我叫群芳给你做了一些。”
上次?
刘愔眯着眼睛回想一番,约莫是一年前的事了。
“跟你是一样的?”刘愔接过来,将信将疑。
“当然。”
刘愔走近了两步,探头鼻子伸到霍去病领前嗅了嗅,自言自语道:“不,还是你好闻些。”
霍去病看着她的头顶发怔,乌黑的鬓发,雪白的脸颊,忍不住抬起手抵住她脑门,把人生生推开,道:“我不自在,你离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