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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三 ...

  •   •009•

      陆议低着头,唇边是哂是戚,晦暗无象:
      “孙子膑脚,庞涓无心。”

      虞翻嗤然一笑:“敢情庞涓殒身马陵,孙膑也无心?”他拿过一卷《国语》,发现这个解释居然能够自圆。
      情义何其难测,仇雠故交,皆在一念。
      唯一确定的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此三味之苦犹胜生老病死。
      虞翻以为自己是闲云野鹤。

      陆绩走后,时间大段大段地空落,无所思无所聊,正好胡闹。有时他醉在吴侯的酒宴上,有时自己不想喝,也不让吴侯畅饮:吴侯来敬他,他倒地装醉,吴侯自己喝,他站起来引酒池肉林的典故纵论不绝。身边有这么个人装狂卖痴,江东的公务员们都饶有兴致,连敌方魏文帝也在朝堂上为虞翻设了空座,意图引进人才。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秀逗。”

      虞翻喝高了,挥着大袖子走出繁复的曲线。他于人生本来也无所求,除了三五知己,一醉疏狂——有朝一日这过眼的快乐都要入土为安,他没料算到的,只是孤老的命运来得太早。陆绩走后,他经常定定地看天,白天有大朵大朵的云彩自北而南晃耀双目,到晚上就能见到星河的背后,衬着玄乱翻飞的暗纹。曾经有个少年与他共醉长夜,扬手吟啸那西天的牛女天津;夏去秋来、飞鹑流火,送走银浦无声,又看角亢氐房。他在大地上刻画风水,少年飞指日月经天,左龙右虎,前朱后玄,世界是浑沌与因果的纠结,人间万事尽皆远去,只有洪荒与玄理留存,让人倾尽有情。

      激烈无羁的思想比感情更伤人元气,此后半生,虞翻变成注经解文的老学究一名。
      若说是曾经沧海,未免唐突宋玉和顷襄王。陆绩在郁林生女生男,虞翻在吴郡饮酒啖膻,如此十年,虞翻才拍脑袋想咋不去瞧瞧这人——反正犯事贬官一类的事,也是他的专擅。
      打定主意时,他看到陆绩的讣文。

      ——**——*——**——

      •010•

      “有汉志士吴郡陆绩,幼敦诗书,长玩礼易,受命南征,遘疾遇厄,遭命不幸,呜呼悲隔!”
      还真死了。
      虞翻读着讣文上的字句,漫想这孩子的少孤长离:他像置身事外一样看着人生遭际,而命运还是只许他茕然漂泊——最后他看够了斗转星移,闲写几笺注疏,便犹同飞鸿过野,渺然无痕。
      是此残生,到底只赢得后死者萧然一叹。

      随讣文附送的是故郁林太守的特贡,孙权收到了“张衡浑仪加强无Bug版”,张昭眯眼瞧着畅销书《陆郎品周易》,其他人忙于装载广西柑橘,家家置果盈车,胜潘岳十分。托死人的福,建业城仿佛过小年一样喜庆。

      虞翻将山阴的每一种酒喝到见底,乘着夜色出城登山。紫金山巅的夜风东来西转,观星台上,他看到了才刚安置好的“浑仪加强无Bug版”——死小孩又不务正业专攻淫巧,做些天文小发明娱己误人,果然在赤圈内侧找到“浑天如鸡子,吾主贤如天”几字——分明骂主子浑蛋!
      所以说陆绩到死仍是个小腹黑,枉费他玉立八尺。虞翻乐颠颠地调弄着浑仪的横圈纵脊,此刻陆绩的意象又变成一个顽劣的孩子,所谓小别胜新婚——永别如初见。
      那么多年前他还是垂髫小儿,柔软的鬓发在颊边缱绻。
      那么多年后,记得的竟只是露目朱唇。

      “喂,那边的蜀黍,别摸得那么猥琐。”三更天飘来一阵人声,虞翻唬得满头汗,连忙把被他玩得颠鸾倒凤的浑仪重新摆正,垂手站好——似乎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词,他心头蓦然一紧。
      “说你呢,宵禁了还在这干啥,怪蜀黍。”
      陆绩……!

      笑声随风送到,浓木花荫里转出一人,衣披发垂,月色满肩。有那么些动容在虞翻心间滋长,他跌撞着跑过去,又狗血在三尺之远。
      陆绩的面颊如若昙花,眼角唇边勾起的弧度,比以往更张扬:“就这礼数?我这一路可来得辛苦。”
      “公纪!”虞翻涕泗交加,闷头一记熊抱:“死小孩,不是死了么!怎么在这里……死小孩……”多少寒凉悲喜一霎涌上,契阔十年,原来那人终究没下心头。

      “可不就是个死小孩咧。”陆绩托着虞翻的膀臂歪头调笑,将自己如何轻舟逆水、一路穿花过林、历三月而抵吴中的事情略叙过,眉峰高挑,抽出一条坏点子,“来找你看《淮南杂子星》的,蜀黍还私藏禁书不?”
      “岂有此理,虞家不想破产。”虞翻一掌拍上陆绩的肩膊。臭小子逮他的小辫诓他诈他,东蔬西果,南汤北菜,害他一方名流穷酸得月光光照地堂——决不能让悲剧重演。
      “哦~~?”陆绩俯身仰视,“我本来想拿南蛮特产和你换的呢,真不给?”说罢两眼一齐皱眨,扑闪出纯洁的光芒。
      “休想!”虞仲翔我辱身不辱节。
      “是么……”陆绩亮袖摇身,襟里漫出凛冽的檀香。只见他抬步进逼,三字真言铿然有声,“我,就,要。”

      “啊?”虞翻连连败退,死小孩干啥装神弄鬼吓唬人,警告你啊我对诱受没节操,哎你的手好凉——这手什么时候擦上来的?!你干啥,呜厄……!
      吭嚓咚哐一阵杂声乱响,浑仪被虞翻撞得满地打滚,铜质的轴承芯子到处滴溜滴溜地转,像窥视者的眼睛射出深青色的光——虞翻在那一霎真的是这样想的,他捂着嘴:我没有清白了!
      “你,完,了……”陆绩俯撑在地,阴惨惨地向他吹气。虞翻回头去看那浑仪,居然一摔两半,完了国家天文台的最新设备弄坏了!还是绝版的没得赔……
      陆绩离虞翻鼻尖半寸,一张放大的脸上全是幸灾乐祸:
      “蜀黍,看来你也要去南蛮了哦~~”

      虞翻的脸侧柔柔软软的痒,去南蛮……嗯……陆绩的鼻息在他的下颌与喉颈间游刃,踪寻着襟里衣间的汗意涔涔,复抬首一笑,佻眉俊目,谑得气人。
      去南蛮……去就去你毛手毛脚的干啥!
      “来啊——”
      陆绩掌上翻出一朵绛红的木棉,浓烈厚重的花瓣五片,凝着朱雀的精魂。日南郡终年沐火,花木皆有雄性的妖媚,擦上他胸口的一瞬,沁凉的汁液化渗,便成内热烧燃。

      (-\^o^/--马赛克--\^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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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

      第二天。
      第二天就第二天!伤风败俗的马赛克已经过场了。

      虞翻酒醒的时候太阳正猛,天文台四周草木低矮,他像咸鱼一样硬晒了几个时辰,懒腰伸到底搓搓眼睛,怎么这么多人——怎么霸权厄不,孙权也在这里?!
      “自己说吧,坦白从宽。”孙权威风八面地坐在乘舆上,用下巴指着他,鹰眼豺声,紫棕色的大胡子拼命掩盖江东雄主的年下本质。
      “啊?”(咱打个野战你也管?)
      “虞爱卿,你把吴王的神器撞坏了呢——吴王我的。”孙权旁顾左右一干大臣,眼神最后落在校事吕壹身上,“江东三代了,才刚封土建国,宗庙之器却坏了,你说这人晦不晦气?”
      “主公英明——”吕壹的声音透着蛇信般的粘湿。

      虞翻不寒而栗。浑仪明明是个天文小发明(上面还写着老板是浑蛋),怎么偏要跟家国天下扯在一起——果然霸权孙少小失怙,由受转攻,别扭劲饶是对阵丕少也不逞多让——自己从前总不给他面子,这回霸权孙是逮着开涮自己的机会了么?
      孙权向吕壹点点头,陆议面如死灰,拼命给虞翻使眼神:你快找个理由啊,找了我好帮你说情,快找啊!被这□□抓去批斗就完蛋啦!你想学陆绩还是顾雍?!

      说的是当时吕壹掌管廷狱“举罪纠奸”,多少名臣贵胄被重案深诬,横受大刑。从陆绩开始,顾雍步骘诸葛瑾,名闻宇内之人,哪一个没被他批斗过——陆绩的腿就那样瘸的——后来上大将军陆议也未能逃此一难,郁卒在六十三岁。吕壹事件的凶险,丝毫不让庐山会议,以是风流儒生陆议在那一刻做出龇牙咧嘴手刀抹脖子的相,兔子也急了——怎知虞翻挠挠头:“臣知罪,臣愿往南海重绘南天枢星图,以修补浑仪。”
      如果严畯在场他一定笑翻,浑仪能用星图来修补么?
      但陆议是焦虑体质,心想这厮不知道陆绩怎么死的么,怎么还往交州去?!“虞仲翔!星图那么好绘的?十年八载你当心回不来!”
      语罢才知道说错话了,一身冷汗地瞅着孙权。

      孙权笑向一旁垂首低眉的吕壹:“准了。”他早就想把虞翻赶得远远的,这家伙敢不让他喝酒,哼,曹操杀得孔融,连黄祖都杀得弥衡,老子为啥要受虞翻的气。又不好落下器量小不容人的话柄,这回虞爱卿算是与孤君臣同心呐!遂赏他个广州市长,还赠上宝马雕车。
      交广荫深瘴浓,真正的历史从来只写得“吃人”二字。

      不过故事可以有明媚靓丽的排场,于是虞翻去交州的光景,那叫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广南花。
      陆议无奈,也许狷狂之人自有通脱的见解——
      陆绩,想必也是那路人。

      ——**——*——**——

      •012•

      陆议不知道,虞翻自请去交州之前,心中经历了一番生死。
      他也不知道虞翻曾经用眼神问他陆绩在哪。
      而虞翻便从陆议的毫不知情中发现,昨夜所见,也许只是酒神的玩笑——的确自己身上并没留下一瓣木棉,也没有檀木弥香。他本以为小腹黑撒了天大的谎装死潜回吴郡,以为他从此隐居在他闲步可及的地方,然后他们和从前一样夜会牛女虚危:他在大地上刻画风水,而他飞指着日月经天,那一刻神思与意兴可以跳脱出躯体——这梦太真切,他记得他胸前擦上了浓红色的花液,他的鬓发在颊畔缱绻,而这竟是,连自己也骗过了的假像。

      所以说,你是真的变作鬼了,也要诓我去南蛮?

      虞翻面无表情地站着,脑中变幻着□□的蒙太奇。最终他打定主意相信那是陆绩托梦——当然说是自己正照风月鉴也无不可,自渎事小,但连小腹黑的温凉触感都能YY出来,岂不意味着被正太偷占了一部分人格?虞翻抬头向孙权答道:“臣愿往南海。”
      是怎样的绝望,让敬鬼神而远之的儒生意萦亡魂。
      贾生若在,亦当哂笑——虞翻摇头自嘲。去此三百年贾谊谒文帝,为着不问苍生问鬼神而郁愤成疾,文人心性应是相通的,那么自己何故偏信上巫蛊怪诞。浮烟渐浓,花荫蔽日,湘水的上游深入蛮荆,楚觋越傩的神迹布满滩涂。虞翻瞧着两岸越来越深的树色想,当年陆绩也曾看过这繁枝错叶,孑然一人,伴山长水阔。
      也曾如他此时,轻舟翘首,橹曳无痕。

      他的泪在脸上支脉纵横,然而剧情再一次步入Kuso,虞翻的船屁股被什么东西嚯然一撞,差点撞他去见屈原。
      “口胡有这样拍马屁的么!”
      定睛望去,却见一苇无人船,船上的大石头堆得像烧麦。

      南蛮子的脑袋从来不知道装些啥,虞翻早将这一路的种种异像理解为文化差异,不过当他第九次被运石船拍马屁的时候,终于点燃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以后可以酒醉开车,不准无人驾船!”
      然而他不知道这个新规定要致信地下丞才能生效,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市长大人的船又被石烧麦撞了百来次,成了三国时代最有喜感的羊城八景(它的21世纪版本是石船撞大桥)。虞翻的后半生因水上交通而蹉跎,他由此总结出一条真理:苍天也是姓陆的,唔,至少南帝得姓陆。
      可惜这番高论郁于南岭珠河,干看着秦宓逞天辩——竖子成名。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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