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卷四 ...

  •   •013•

      虞翻在广州度过余生,其种种变历被山水阻隔,《吴书》甚至未道明他死于何时,只留下语焉不详的“在南十余载”,草草结篇。
      是何般寂寞。
      长没海隅。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

      然而身后事凭谁顾看,只今日当纵欢——何况公派到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去,千年后多少人求之不得。而千年前,虞翻正粗布葛衣,背着手在珠江边上闲走。

      五月端阳的龙舟水漫过长堤码头,左手商肆交叠,骑楼一字,珠玑玳瑁琳琅满堂。右手清风满袖,疍家女放棹舟头,一段段咸水歌错落俗野。他发现穷乡有犷蛮之美,只要你有赏物之心,合浦明珠,南海玳瑁,中州闾右视为珍货,于此间却信手可得。
      又何必在彼争名逐利。
      虞翻看着南蛮水汽氤氲的天空,长啸越讴几句。沧海极南卧日精魂,暑气薰心,合当著亵衣过闹市,啖茶、听书、品美食,又邀越子登车,同归同宿。或于芭蕉叶下侧坐交椅,半卷经书问天买卦,有蚊蝇对答。
      既去庙堂之高,且醉荒服之外,此方山水旷淡,由人舒张心怀。

      世间最难得闲暇二字,除此他不知道人生更应求何物。三代知衣服,五代知饮食,虞氏十代,岂不晓上进心实是寒门的砥砺,恬淡是吃饱撑着兜着走的世家子的余兴。
      若干年后有一西戎把人的欲望分了级,虞翻的级别,大抵相当于成人电影。
      他要的无非闲云野鹤四字,像天生天养的动物恣意而行,履行老庄写在竹剑上的旷散执著。

      人间极乐自在己心。只是这诉求在任何时代都会让人成为狂士或逸民,遭迎放逐之苦,即使风流成性的魏晋,也未能免俗。

      ——**——*——**——

      •014•

      于是他在清寥的庭前抱着脚,看岭南盛夏升腾的云彩,驱着趾里胯间的湿气。交广瘴疠弥野,蝇虫蛇鼠盘绕其间。此境千里无人,更多的时候虞翻只是留在自家宅院,在日落时听江水的声音。
      宽阔的江水隐在洞黑之中,飒然如海。夜晚减噬了白日的种种虚妄之物,黑暗卷走峨冠曲裾的人影。
      他认出其中的几个,似是召阴氏鬼的刘郎,已成秋风客。
      盛一时,衰一霎,白驹过者,渺行无迹。他仗着占天知地之才,能见到往世公卿俱尘土,见坟前土裂,海西壁颓。有时他以此自诩,认为自己晓得孔子登泰山也不曾晓的天下。

      他也运用过这种能力,在预知了淮南千里扬上清波,有王霸之气之后,出过仕,追随过一个主公。
      与彼时年轻无关,只是想更近地看宏图霸业如何平地而起。犹如眼下,他亦预知江左王气三世而亡,便不大为遭迎放逐而上心。

      虞翻舀着水,装满滚烫的锡兰茶的壶身被淋得湿润。记忆回到本来的日子,那时他是个身穿越布单衣的少年,在余姚的海边大声诵着卜筮之言。自己当时是否想过要从伏羲八卦里推演天下浮沉,又是否从中窥见了自己的人生。
      他不知道,只是那时常做的一个梦:燕市里于稠人广座纵酒试剑,再怀骐骥骨、登黄金台,谒君拜将。

      这梦做到一半总会跑题,醒来只见夯土的四壁和天花板。他曾解释做梦都不矢志如一的原因,是自己多才多艺。人或讥之,他说我虞翻定是文官中枪棒第一,武官里识字最夥。

      谑语是不假,倒并非狂言。史载虞翻功夫了得,又能疾行,当年孙策于山间剿匪,孙策骑马,他腿着追,不差毫厘。再说吕蒙认字比他少,鲁肃打架又不如他,整个东吴文能榻上胡侃,武能敌阵乱穿的,除了他就只有出身匪类的甘宁。

      ——**——*——**——

      •015•

      直到虞翻后来被孙权冷落,发牢骚时总说老朽昔与讨逆将军共辟吴越,深入山险,须臾不离,讨逆将军曾言,千金难买骐骥骨,千人难觅虞仲翔。写史的人也就这么照搬了,只是人真的能比马跑得快么?
      汉晋文士自为彪炳互相题拂,难免有讹。这不重要。故事讲成什么样子,本来千人就有千言。只要角色还是那些,就算是有个边际。
      虞翻的故事,与孙策连得多,与孙权隔得远。

      弱冠那年,他从余姚溯钱塘江而上,过大族坞堡而不访,唯独拜谒富春孙氏。他听闻那家的主人只身斗海盗,又逼娶世家女,现在一路扶摇直上,已经当到长沙市长,便起心要去看。
      时人说孙氏奸猾之辈,又本寒门小吏,而虞家世族。这一谒时议为非,虞翻和孙氏一门都出了名。

      后来虞翻玩味起这件事时,总会想自己当时是多年少,而面见他而谈笑自若的孙家胥吏,又是多轻狂。他们在富春江十里苍翠上放声论天下失鹿,他说昨夜见大星自天市落于海上时,那人的眼里闪着火光。
      那时他有没有为自己打算过,要投在他家,一起看世道凌迟。

      只是命途乖蹇,心气相投之人未必得相聚。后来孙氏远走淮上,他考了当地的公务员。人生盛年好似盛夏阳光,漫长。他在扬州地僻之地做些小事,朝九晚五,学无以闻,道无以逞。
      谁怜东南之美不唯会稽竹箭,只把刀笔尽付蝇营琐物。

      待到孙氏重归江左,他已过而立之年。虞翻还像个愣头青那样扔下汉官威仪不顾,从名德甚伟的王朗那儿溜出来,给当时有匪盗之名的孙家小孩做了幕僚。

      时议又非,他甩着宽大的袖子,道是时局已变,时议不足论。

      ——**——*——**——

      •016•

      那是个怎样的时局呢。那时身世浮沉,是否想过用一世轻狂去换半生安稳。
      虞翻摇摇头,任是此时放浪荒服老无以葬,心中残酒般的少年气仍是不减。

      如何能减,曾身历过那般嚣狂岁月,纵马啸歌江左河山,得遇知己与良主。年轻时做过的事,到老来就成了固执,他笑着斟了几盏茶,北向望风而立。

      记得少小习六艺,束发读诗书,及加冠文武双全,能测天地建宫殿九阙,能舞刀兵披荆棘百里。凡尘俗世自有值得为之笑怒嗔痴的跌宕旅程,可策肥马驰高轩漫看阖闾春晓,可驾轻舟泛五湖快意恩仇,如斯恣情纵性,值得用不满百年的时光去换取。
      桃乡虽好,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短衣黔民且思一粥一饭,武陵人误入桃源却终愿回返——更何况被裘君子,有此繁华一生,当于华堂间扬剑论衡。

      虞翻三十未满时有此逸兴。
      不幸的是,他至今仍这么想。在一个只有鸟才生蛋的地方。

      此时枇杷正黄,交广四月的风气迷蒙,他捻着几颗枇杷在手。如今满腹经纶也好,日行八百里和一手好枪也罢,都找不到使劲的地方。他叹着气闲步于番禺郡外,厚木屐踏着青石板上滑苔,步步艰辛。
      曩者子期死,伯牙碎琴,若有慕古之心,是否当自斫手足再装疯卖傻,以谢苍天厚赠?

      只是世事纷移,他却在记忆深底里,记取往年吴下。

      彼年高朋徐谈,他嗓子不好,总要用枇杷来开喉。初夏的玄武湖也似此时的江水,氤氲成气,湖边上褒衣转过,芒鞋踏处草花香起,有携游的佩兰客。
      他记得依稀词句,记得葛巾粗帛浓眉掀鼻,越布单衣倜傥年少,逾《礼》而《易》,是些旷散闲人,讲些狂直之言。他记得,山阴酒余味甚甜。

      彼年岁月疏狂,俊友如故。

      ——**——*——**——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