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人碑》荀予刃

4、第三谷

　　我跟辛夷迈入第三谷时，这里的风吹得我打了个寒战。

　　“像是快入冬了。”我说。我感到脚下踩的叶子变脆了，彼此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除了不变的花香，我还能闻到一股腐朽的气息。

　　“是的。”他说。“你看不到，但除了花，这里的一切都枯败了，包括谷底的人。”

　　“我刚进来的时候还是春天。”我喃喃道。

　　辛夷道：“人生轮回，便如四季。”

　　第三谷盛的是老年时期的人。辛夷讲述着下面的情况；他说谷底人大多若此，争夺的东西本质上毫无区别。有的为蝇头小利抢破头，有的为驻颜不惜倾家荡产，有的为他们不见踪影的子孙终日流泪。他们也打架，但无力的肢体延缓了他们的动作，也消磨了一些好战的冲动，只求击打在彼此身上时能准确而狠，令对方痛入骨髓。贪强好胜的种子犹未随肉｀体老去，他们维持着矜持，却又能在关键时转为不顾一切的贪求。贯通谷底的那条江边，但凡是稍显肥沃的土地，都被他们和他们的所有物填得满满当当，殊无绿意。

　　我听得愣怔：“这简直像是恶念的集中营了……难道这些人进来时，都是这个样子吗？”

　　“也许是的。”他说，“我不知道。有些可能是他们被谷底的东西改变了。”

　　“但我得说明一下，这误人碑之外的情况不都是这样的。”我咽了咽唾沫，说道， “我猜你可能是这里的人，没有到过外面，但不论你为什么没进入谷底……”

　　“我不是这里的人。”他说，“我也见过属于我的善。”

　　我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温情来。

　　第三谷的路程大概只用了两天左右，中途我跟他时不时地闲聊两句。他不像最开始的时候表现得那么疏于交谈。我提起我的职业与近况，当我说起我有关植物的梦时，他问我，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片段？

　　我细数什么金边大王花、非洲菊，他偶尔嗯一声给出回应，也说不出来这人到底对我的讲述感不感兴趣。只在我提起偶尔梦见花卉满堂的朱门大院时，他握住我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紧。

　　等他说“可以了”之后，我逐渐适应着眼前的光亮。地面是一片消融后的残雪，树枝上的花叶间也有。辛夷待我恢复好，指着不远处一狭道说：“那里即是出口。”

　　一阵狂喜涌上我的心头。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飞奔到狭道口边，却感觉身边空荡，不见他的人影。我回头看去，发现辛夷还站在原处。

　　我忽然感到了一丝飘忽不定的恐慌。

　　“你不跟我一齐离开吗？”

　　他远远地望着我，仿佛神色温柔，继而深深一负手。

　　“莫怪我一路多有隐瞒。我本是你府上最高处一枝望春，当日李府大宴宾客，少年公子竞相饮酒折花为乐，独你以惜花之由不肯攀树折枝，自罚三杯，我因而得以保全。我时刻不敢忘恩，誓要于来世护佑你走一轮回，便在忘川间逗留百年，只向上望，不曾垂头；知你今朝误入妄境，便仓促前来。原本只道花期与人命长短各异，不知如何得以实现夙愿，却不想应在了此处。”他又作了一揖，长而黑的头发在一瞬间变得雪白，柔软地从鬓边垂落，“而今十日花期已到，故在此与君拜别。”

　　他的身形消隐在原地。

　　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似乎多了一些白色的玉兰花瓣，但当我踯躅地走到那里时，它们仿佛已经由风带着，被别的花瓣盖过了。

　　我想：没错……辛夷与望春，本身都是玉兰的别名。

　　河谷里的春天似乎将要来了。这里的四季与三谷中人的轮回，于我而言都快得不可思议。
　　不知道这次，那个自称辛夷的白衣少年，是否能在了却夙愿后，饮了忘川水、痛痛快快地跳入下一个轮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