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人碑》荀予刃

3、第二谷

　　这满是幼童的“第一谷”过去之后，李辛夷便解开了我眼上的带子。我们坐在一块平地上稍事休息。

　　我十分好奇误人碑界内的事情，但他对此并不过多解说；无论是这河谷中能颠覆世俗认知的存在，还是有关于他自己的信息。

　　“真正的‘谷’有三个，统共为一个轮回，由少到老，由生到死。”他说，“任何人走到谷边，只要心生一丝妄念，都极易被拖拽下去。走过一个轮回，变作肥料，供养这里的花千年万年。”

　　我想起了谷底的幻象，以及当时耳边父亲的声音，苦笑道：“你的定力真好。”

　　“我不需要。”他摇了摇头，“我已无妄念。”

　　这一回仍是辛夷在前带路，我在后蒙着眼睛。之前他说：“如果你实在好奇，我可以将下面的场景讲给你听。”

　　我本着游记作者的职业精神，支支吾吾地应承了下来。

　　于是这时便听他淡淡地平铺直叙道：“第二谷谷底的人处在成年时期，但行事与第一谷的幼儿殊无二致。他们啃咬生肉，抢夺金银，撕毁书册，用拾来或建造的兵器戳伤彼此，建起心照不宣的虚假联盟，等时机成熟再暴起发难，带领其他共通利益人剥夺盟友之一的财产。宣讲爱意，却不肯深谙其真谛，只拿它作为侥幸蒙蔽愚人的手段。看到那口大锅了么？锅里盛着能销皮噬骨的熔浆，却不断有四肢健全的人争先往下跳。我也不知道那熔浆里有什么——大约锅底是金的罢。”

　　我听得喉咙口发紧，问：“那……这些人都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他们从碑界之外来。”辛夷说。“都是执迷不悟之人，才会误入此地。”

　　我想了想我的诸多执念，觉得他这话还是蛮有道理。

　　“那你呢？”我随口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却不再说话了，牵着我忽左忽右地径直赶路，我能感到他加快了步伐，于是也闭了嘴，浑身气力都大半用在调匀气息上。

　　我们大多时候都在走路，只有饮食喝水时才会短暂地稍事休息，却出乎我意料的不甚疲累，大约也是因了这误人碑内不可用常理来考量的缘故。凭着布片外隐隐透进来的光亮，我能感到差不多过了五个日夜——第二谷的路程似乎分外的长，即便是入谷前加上第一谷的那一段路，也不过总共用了两天罢了。

　　第二谷下方的血腥味与喧闹声令我不堪其扰。出了第二谷，辛夷才替我解了眼上的束缚，让我躺下来放松身体。我醺然躺在绵软的花瓣上，发现有的乔木上树叶已经转黄，像是正处于夏秋之交；但树上仍旧开满了花，各类奇花异卉的颜色在我眼前打转。它们沉甸甸地挂在枝头，或是垂落一串串，或是单朵迎着光线的来源开着，尽管同时也有如雨的花瓣从枝头洒下，它们却好像永远也不会凋谢。

　　“生根在这里的花，就永远不会真正凋谢，无论寒来暑往。”辛夷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它们的肥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沐在这花香里，立刻想到了有关“肥料”的不好的场面。
　　辛夷似乎发觉了我的情绪变化，不再就此多说。

　　我这一觉睡了大半天，坐起来的时候还闭着眼睛，头脑昏沉，半梦半醒。我听见辛夷低声道：“你是有什么执念么？”

　　“执念吗？我执念零零碎碎的有不少，不过都不重要。”我含混道，努力支起眼皮，望向周围漫天的花，“曾经真正的梦想……大概就是看到如眼前一般的景色吧。我学植物的。”

　　辛夷原来就坐在我正对面，也不知道是睡没睡过。

　　我听他应了一声，改问他道，“那你的梦想……夙愿呢？”

　　“我的夙愿，”他在后两个字上顿了片刻，“我的夙愿就是能为另一个人实现他的夙愿。”

　　我有些惊讶。我实在难以想象他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会对谁有如此厚重的感情。

　　我继续问道：“那，那个人的夙愿实现了吗？”

　　“实现了。”他看着我，这样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头发好像又长长了，一绺绺散开在他腰侧的地面上，像是一朵盛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