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我在春天等你》长安辞

30、三十章

　　曼璐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花旗银行毕竟是美国的银行。当年一二八的时候，上海也遭过日本人的炮弹袭击。那时候租界里的洋人并未如何恐慌。何至于还未开战，这些洋商就开始准备跑路了呢。

　　菲娜叹了口气，“洋人已经不是从前的洋人了。我听马莱说欧洲也要打仗，他们早就自顾不暇了。”

　　曼璐心中一沉，若是马莱都打算离开上海，恐怕花旗银行也保不了振华钢厂多久。菲娜却不知曼璐心里的想法，吐了口烟圈，对曼璐挑眉道：“马莱一走，估计花旗银行的业务就断了。你的厂子还欠着他钱吧，我听他说可是打算要你提前还钱呢。要不要我帮你跟马莱说说情？”

　　曼璐瞥了眼菲娜，并没有恐慌，从容道：“我和马莱是有合同的。是否提前还钱在于我，马莱没有权利强迫我。更何况，花旗是大银行，即便马莱回去了，未必就会停了上海的业务。”

　　菲娜见曼璐并没有吓到，微微蹙了蹙眉，又猛吸了口烟，苦笑道：“算了，你现在好歹是个生意人。我和你斗什么心眼。其实，我找你来是有件事情请你帮忙。我这十来年，算上首饰、债券大概攒了不到八千块钱。我想入股你的钢厂。毕竟马莱一走，我怕是再难寻到依靠。这这么多钱放在我手里也是坐吃山空，倒不如投到你的厂子去。”

　　曼璐倒没想到菲娜竟是有这个意思，八千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只是厂子里的产品销售也遇到了困难，如果真的要打仗，大概政府的修路计划也要搁置下来了。厂子将来要怎么维持下去？这时候收了这笔钱，倒是件麻烦事。

　　见曼璐不说话，菲娜还当她不肯，苦笑道：“我知道你现在是看不上这么点钱了。可是瞧在咱们都是一样的出身，也算是有几分香火情。更何况，好歹马莱还没走呢，你要是有什么事情，我还能帮你吹吹耳边风呢。”

　　曼璐心中一动，便道：“做生意哪有只赚不赔的。这是你攒了十来年的钱，还是不要都投到我这里好。”

　　菲娜却还当曼璐是在推诿，忙道：“做生意的风险，我当然知道。只是旁人我都信不过。”

　　曼璐见她如此，方才道：“你若是诚心要入股，我自然笑纳。不过咱们也要签个合同。以免将来出什么纠纷。”

　　菲娜跟了马莱这么久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便一口答应，彼此说好第二天曼璐请律师来签合同。两人说了会儿话，马莱也就回来了。

　　餐桌上，马莱的兴致似乎不是很高。见到曼璐送来的礼物，方才回转了些神色。曼璐见他如此，也没急着提日本人的事情，只是旁敲侧击的问了马莱如今的时局。马莱复又皱起眉头，一边开了瓶红酒，一边翻出一份《字林西报》，这是上海发行量最大的英文报，只见当天的头条新闻是“日本终止限制日本海军规模的华盛顿会议条约”。

　　马莱叼着雪茄，道：“现在天下大乱，还怎么做金融？！这些可恶的好战分子！远东迟早要起战火，万国商团都在抛售上海的产业。密斯顾，要我说你何必还做钢铁生意呢。你和菲娜都应该学学当年的老哈同做地产生意。我想起码一开始日本人还未必敢把战火蔓延到租界来。”

　　菲娜抬眸嗔了他一眼，道：“算了吧，厦门的英租界都收回去了，英国人早就不行了。真那么安全，你还逃回美国做什么？”

　　马莱叹道，“我不是逃回去。只是不想留在上海了。我是个和平主义者，照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眼不见心不烦。密斯顾，我的建议是真诚的。战争若是真的打响了，是绝对不适合做实业的，这是百分百赔本的买卖。”

　　曼璐终是忍不住道：“马莱先生，你会不会太悲观了。毕竟一二八的时候日本人也打到上海来过。你当时都没有走，为什么这次会要离开？”

　　马莱摇摇头，“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自从轰轰烈烈的一二九之后，我就明白了，战争一定会来。现今华北的战事一触即发，虽然宋哲元将军的二十九军一直保持克制，不，其实应该是说是忍让。但就像烧开的水，即便用盖子盖着，沸水也总有一天会把盖子顶开。现在你们中国人就是沸水。民间抗日的情绪越来越高涨，而且这种情绪已经从一二九时期的底层民众蔓延到上层军官。我上个月刚好去西安处理业务，见到了张学良将军。中原大战的时候我也见过他，我觉得他现在的态度变了很多。至于日本，你们放弃东北，就助长了日本的野心。这几年日本军部的少壮派先是刺杀了温和派首相犬养毅、斋藤实，之后又退出国联，现在又单方面撕毁华盛顿条约，日本这个国家已经被法西斯附身了！”

　　曼璐心知马莱说的不错，菲娜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照你这么说，仗是一定会打起来了？连上海也不会幸免？那我们该怎么办？

　　马莱摊了摊手，“我不知道。反正这和我也没有关系，我是个美国人。如果你非要问我，那我只能说，上帝救自救者。”

　　马莱说的轻描淡写，他可以置身事外，即便发愁也不过是为了工作而已。话题最终陷入无奈的沉默，众人也都失了谈兴，不得不草草收场。

　　第二天，曼璐带着小于来跟菲娜签了合同。方才把振华钢厂如今遇到的困难告诉她。菲娜气得瞪大了眼睛，”好啊，原来你是挖了个坑给我！”

　　曼璐却不慌不忙道：“我何尝没有告诉你做生意的风险。总之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也不说虚话，振华的生意还要靠你出力了。马莱太精明，胃口也大，靠你的枕边风兴许还能少付出一些。”

　　菲娜虽然生气，也知道曼璐说的是正理，坐回到沙发上，“我想想办法吧。看看他能不能介绍几个外国商人。不是说欧洲也要打仗么，说不定会有生意。”

　　曼璐却想振华钢厂的钢铁不能用在中国，却要卖给别国，振华这二字岂不成了讽刺？可她再想到若是厂子开不下去，不要说亏本赔钱，厂子里的工人们都怎么办？她如今不是一个人，还要为其他人负责，便只能将这层想法压在心底。

　　办完这桩事情，就只需等菲娜的消息了。曼璐又惦念起许仲煊和闫静姝，便给许公馆挂了电话。电话接通后，许公馆的仆人接了却只一径问她是什么身份，找二少爷做什么。曼璐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而给闫公馆挂电话。那边闫行长的太太倒是细声细语的告诉她了一个电话和地址，告诉她女儿女婿已经单独出去住了。

　　曼璐这才循着地址找到了闸北的一处民房，房子外表看着还好，只是闸北在华界，与租界的繁华自是不可同日而语。静姝和仲煊都出身富贵，婚后怎么反而住到贫民区来了。曼璐试探着走进去，刚迈进去便闻到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品的味道，连忙拿着帕子掩住了口鼻。正巧对面的屋门打开，走出来一个年轻苗条的身影，两人彼此相对，俱都一喜。

　　“顾姐姐，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静姝快步上前，欢欢喜喜的把她拉进屋里来。“仲煊，你看谁来了！”

　　曼璐进了屋里，才发现这屋子当真是凌乱，那股化学品的味道也更加刺鼻了。许仲煊一头乱发的走出来，见到曼璐也是惊喜不已。“顾姐，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的？啊，你别见怪，我这边实验室的味道有点大。”

　　闫静姝也觉得自家太乱了些，不好意思道：“正好快到中午了，我们出去吃饭吧。仲煊你快去换一身衣服。顾姐姐，咱们先出去说话。”说着便又拉着曼璐走出来。

　　曼璐见她身上的衣着也朴素了许多，但精神却很昂扬，又想起她刚刚似乎正要出门，便道：“你本来是要出门？我来了会不会耽误你的事情？”

　　静姝笑道：“怎么会。我本来是要去警察局交罚款的，不过没关系，今天不去明天去好了，反正警察局又不会跑了。”说罢还笑着做了个鬼脸，脸上看不出一丝的异样。

　　曼璐反而更担心，“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警察局交罚款？还有，你们怎么搬到闸北来了？”不论是许家还是闫家的家世都不至于让他们过这样的日子。

　　静姝看了眼窗户，轻声道：“是仲煊又和家里吵架了。我们刚毕业仲煊爸爸就让他去国民政府工作。可仲煊说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能不学以致用，坚决不肯答应。最后父子俩闹得厉害，便干脆从家里搬出来了。他从前就一直想开一家化工厂，我也很支持他……”

　　“可你们何必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你父母也断了你们的经济？”曼璐给闫家打电话的时候，觉得闫太太的态度似乎远好于许家。

　　静姝道：“我爸妈这么疼我，当然是给我钱了。我爸爸还夸仲煊有志气呢。不过，住在这里也是我们自己的主意。仲煊要在家里做化学实验，气味太大影响周围的邻居。若是住在租界，巡捕会来罚款的。倒不如住在华界，就算警察来罚也比租界便宜多了。我现在也不穿那些好衣服了，一不小心沾上那些化学药剂就毁了，也实在浪费。这种布料子便宜，穿坏了也不心疼。其实这边还蛮好的，虽然偏僻了点，但离厂子近。对了，我和仲煊，还有好几个同学一起开了家化肥厂，仲煊说将来还要开硫酸厂……”

　　正说着，许仲煊已经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勉强打理整齐了，但身上还残留着化学品的味道。静姝笑眯眯的上前挽住他的手肘，似乎一点也不嫌弃。三人也没有去和平饭店，只寻了个干净的酒楼。

　　餐桌上，许仲煊连连询问曼璐办厂的事情。曼璐一一作答，也将振华如今的难题说了。办实业不光要考虑生产，更要考虑销路，这才是最大的挑战。她是深有体会，更是为他们担忧。毕竟化肥是要卖给农民的，那便是赚穷人的钱，只怕要艰难百倍。

　　许仲煊却道：“农民不用化肥，不仅仅是因为穷。更多的是他们还不会用。我和静姝前阵子去了青浦，带了几袋化肥去送给那些农民，教他们使用。他们还是晓得化肥的好处的。我查过资料，如今国内有田地约为一百五十亿亩，这个市场不该让外国人占曼璐看着许仲煊，原来觉得他不过是个空有一腔热血的书生，如今才觉得自己是小看了他。就连静姝，在她心中也不再仅仅是个矜贵的富家小姐。

　　晚上曼璐回到公寓便接到了菲娜的电话，菲娜得意道：“马莱认得几个德国商人。他告诉我，日德两国有盟约，日本人总不会去得罪德国人的。你手头有多少货，我让马莱帮着打听一下看这几个德国人吃不吃得下。”

　　曼璐想了想道：“算了。我不想把货卖给外国人。”

　　电话那头的菲娜又惊又气，“你这是什么意思？顾曼璐，你是不是想骗我的钱？！现如今，除了洋人谁敢冒险得罪日本人！不卖给德国人你还想卖给谁？”

　　曼璐道：“厂子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当初我们办厂的心愿就是希望把这批钢铁用在国内的建设发展。而不是给外国人。你若是不愿意，我也可以把钱退给你。咱们今天签得合同就当作废。”

　　挂了菲娜的电话，曼璐看着手里许伯炜给她的那封信，也决意不再去找法国大使。她不相信，偌大一个上海竟然没有人敢买振华的钢铁。她想了想，便叫来了小于。当初定下让小于陪同她来上海，也是有一番缘故的。曼璐道：“我听说你父亲是青帮的成员？还是悟字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