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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无意剑 ...
“我要一把剑。”阴郁的男人挡住了秋日的阳光,“一把攻取天下的剑。”
所有的风云际会,都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是不是所有人的生命,都自这一刻而发生了变化?仿佛大片的雷声在耳畔轰鸣,历史的巨流就这样停驻在她面前。这个注定会主宰天下性命的男人。她垂下头,是一名剑师对一名霸主的认同:“繁花将进全力。”
也许,奇朝的历史,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罢。只是历史的真相,又有谁会知道。
她尚未出师,师傅就死了,所以只是个无名小卒。他尚未出世,一切在风云般暗暗集聚,所以只是个平常百姓。
“你会用几年夺取天下?”她守在火热的炉膛外,面庞映着变幻的红光,晶莹的汗珠反照着明亮的光芒。
男人在为她烧火,有着矫健的身姿与英挺的侧脸。“五年。”
五年。她的心一颤。灼伤了手指。
男人冷眼看了她一下:“剑铸好前,请你爱惜这双手。”
五年。陈逐远今秋刚中的进士,大好前程即在眼前,五年,眼前的这个人将会毁了他赖以生存的皇朝。他的青春年华,将在流离与颠覆中惨淡度过。
“为什么会想要变天?”
他罕有地笑了一下:“因为我可以做得最好。”
“不在乎去毁了别人吗?”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如果不属于我,毁不毁,又有什么关系?”
她眉头立了下:“那你的这把剑,就叫‘无意’好了。”什么都不去在意,什么都不去留心。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够夺取天下罢。
寿朝哀帝十七年,封州、梁州兴起“玄军”,数月即攻至尚州。凡五千寇众。贼首越照。
“真的不可以吗?”她情急地探手抓住他的衣襟,却不意咳了口血,这一年来,为无意剑耗费了太多心神,劳顿至此。
“不可以。”男人眉头皱了下,不去管喋上胸襟的鲜血,把她磨满水泡、尽是烫伤的双手拉下,对敌人仁慈,即是对自己残忍。我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既然她是寿朝的地方官,就应该有城陷人亡的准备。”他的眸光是一片晦暗不明,“我不会有以放他,你祈祷他自己的造化罢。”不下令诛他,只是给与一个敌手尊重罢了,但他若真撞上来,他自然不会放过!
哀帝十八年,育州城陷。州使陈逐远拼死力抗,不敌。陈左迁菏州使,交战三月,以内贼而陷。不日,陈以私匿敌笺谪之庶民。
十九年秋,病重。
“不要死。”他再度流露出无情无义的表情,双手钳住她孱弱的臂膀,“不要死。”他偏过头去,只有凌乱的发和周身淡淡的血腥气息,“……因为他还没有死,。在珠州,卖字画。”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幽,阴沉的眼眸藏在长发深处。“他早已成亲,与寿朝老丞相的四女。……如果你难过,尽可以把这些铸进这把剑里,没有关系。我只想要把剑而已。但是,不要死。”
这柄尚未铸成的名剑,凝铸着她的心魂、伤痛,和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她一日日体虚心弱,他一日日渐逼帝位。遥远的那人,一日日归于遥远无可碰触的部分。
哀帝二十年春。流廊水榭,三百里慕川。
“剑师以为越主只是想要那柄剑吗?”副首领白举旌问她。
她皱了下眉:“那又会是什么?”
将军笑了笑,眸光飘向远处:“成大业者,仗权谋、兵士、人心、魄力。这几样,一柄剑可以做到吗?越主又岂会不知道这些?”
她怔了一下。
“所以,请活着吧。”将军神色穆然,垂首施礼,“不要再为那柄剑耗费心力了。请永远、一直都坚强地活着吧。”
她的眼神有些茫然,说不出话来。
手中未铸成的剑,流转着他们不能够拾回的岁月。不必回首,不必挽留。
秋。清气宜人。
“在上面刻上我的名字。”他微笑。面庞只有连夺数城的意气风发,眸光也是闪亮灼人的。“再刻上你的名字。”烛光温柔,眼神闪动。
她皱起眉:“剑师不留名字的。”
“作为剑师你是五弟子,不刻五就好了;刻‘繁花’。”他坚持。
大好河山,展目可望。
“天下就要是你的了么?”她捧出五年之剑。
“那是必然啊。”
“死多少人都没关系吗?”
“……只要不是你。”
他拔出剑,青光顿现,龙吟不已。剑光中他敛去微笑:“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
她掩饰心慌地笑了笑:“为什么不说做你的皇后?”
他合上剑,手抚住她的下巴:“天下得到的话,或许我就又不会喜欢了——我只做我喜欢做的事——所以,也许我不会一直是皇帝,但我的妻子,对我而言,是永远的。”
他笑了起来:“你眼前的这个人,可以为你死。”
“你嫁给了我,我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呢。”他低声抱怨。
“皇冠和宝座也都没有真实感吗?”她微嗔地瞪了他一眼,为他整理衣来。他笑了笑,有一点苦涩。
“来,”他向她伸出了手,“朕要向天下炫耀你。”
哀帝二十一年,寿灭。奇世祖越照创奇朝,年号光鸣,天下初定,百官朝贺,番国依顺。
“杀了他的话,就把陈逐远还给你。”她花园漫步时,在假石中被人挟持后,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
“也把天下一同还给你们吗?”她冷眼看着眼前的寿朝皇族中人,强压镇定。
男人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笑了,在那一刻竟然有着动人的风情。
“这个月十五。”男人开口。
她抽走他手中的朱笔。他闪动着黑亮的眼,竟然人她去闹。她跪在软榻上,要他扬起脸,在左颊上勾起画来。宫灯黄晕,殿宇白日里明亮的金属光泽黯淡下来,沉木温厚的香气,四处弥散。
他垂着眼盯着她微红的面庞猛瞧。她唇角含着笑,眼神明亮而坚定的。他情禁不住,开口:“繁花……”
“别说话。就快好了。”她全神贯注。
“好看吗?”她问铜镜前的人。
左颊上一只红蝶,翩然欲飞。
“朕也给你画一个。”他笑着举笔。
“是蝶吗?”她问。
“不,化蝶是个悲剧。朕不喜欢。”他皱了一下眉。
宫灯昏黄,窗外流萤。
“朕……可不擅丹青。”他的羞赧令她心神一动。
“是……剑吧。”她照了半天铜镜,开口。
他笑,把笔放下:“所有的幸福都是需要捍卫的。你是朕的剑。”保护朕吧,用这把剑。
“繁花……”
“呃?……”
“记得吗?你眼前的这个人,可以为你死。”风清月明,虫吟喃语。
“我的生日要到了。”她望着他。
他温温地笑了,眼眸确实黯淡的,他抚着她的发,“你要什么呢?朕可以给你什么呢?”
她笑得很开心,眸光是灼亮的:“一张令牌,见之如面圣的令牌。”
在左、右将军惊诧欲上前阻止的目光下,他笑了,他看着她,说,好。
他端起酒杯:“这是你要敬朕的么?”
“是。”她无畏的眼神灼痛了他。
“你我相识,有六年了吧?”他问她。
“迄今五年十一个月二十三天。”她未有丝毫的犹豫。
“朕第一次见你时。冯师父尚在。”他平静的开口,“朕那时是个乞丐。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自恶徒手中救了朕,给朕饭吃。朕不知她的名字。只听到那师父唤她五丫头。那是朕便想,全天下也比不得那一人好。”
他看着她,眸光是沉痛的,那个当初欲夺天下的沉毅青年,已不再哪里了。
“朕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他扬脸饮干了酒。
“你为什么不问我究竟喜不喜欢你?”她看着他,问。
“朕……朕……”他偏过头,“朕不愿。”语气倔强。眼一发黑,倒了下去。
她沉着命令早已交待过的下人将他绑进内室。命左右将军、侍殿将军、禁军、城军、外城军、京畿军将军进殿。
宫灯全部亮起,四下举起夜明珠。她一身华服尚未换下,略施粉黛的面庞英气逼人。手执金铸令牌,她站在殿首:“禁军龙城将军莫广,散步下去,皇上暴病而死。”
群臣惊愕。
“左右将军,命你们反奇复寿。”她唇角含笑,却威慑众人,“李将军,一日后全城搜查,我要斩草除根,血洗寿朝残党也无妨!”
众人这才明白,萧许长上前:“可是边疆将是不是真假,一旦军心大乱,如何是好?”
她轻笑:“十日前我已暗下书五疆,谁若伺机乱动,重整天下后自难饶他们!”
“那么……”左将军踌躇再三,低声道,“……陈逐远怎么办?放了他么?”
她一恍神:“叛党中有他的岳丈,若都杀了,却独留他只会恨我与皇上……你明白吗?”
左将军第一次明白了眼前皇后的魄力,并且臣服在这种魄力之下,他单膝跪下,肃穆神情:“臣明白。”
“臣等遵旨!”
她拔出无意剑,坚定的眸光,魄人的姿容:“清肃天下!”
……“死多少人都没有关系么?”
“只要不是你。”……
她望向月空,流光四泻,语短情长。
她移步内室,越照——奇世祖,正在昏睡。
你眼前的这个人,也可以为你死。
清风龙吟,剑光冲天。祥云四海,洞天五疆。为主天下。奇史流长。
“告诉朕。”他为她剥荔枝。
她轻笑:“什么?”
他正色:“你和陈逐远的故事。”
“青梅竹马的故事吗?”她轻轻摇头,“不是的,只是我暗中喜欢他而已。”
“朕该废了你的,你差一点夺了朕的江山。”他轻嗤,“还要朕做下人的活计。”
“臣妾是皇上宠出来的杨贵妃啊,”她笑着,轻咬荔枝,“怎么可以不装得像一些?”哈哈。
“你比杨胖女难哄多了。”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连声叹气。
“你呢?为什么左将军说你立国时就下密旨:不得杀陈逐远?”
“活人你会厌烦,死人却可以赢得所有的美化与怀念,”他轻哼一声,“朕可没那么傻。”
她狡黠一笑:“不讲故事,留着人猜,才会拼命对我好,皇上,我是不是也不傻呢?”
夏风袭人,酒淡语浓。
奇世祖光鸣初年,广罗寿之旧党,除之。天下为之一新。终帝之世,后宫仅国母一人。史上奇观。
国母本剑师,师承冯宇,铸“无意”剑,帝以之助力,兴天下。其剑后藏于云聚阁,国之重宝也。
……陈逐远,后寿人氏。初年削发于吕严山,法号悟明。创齐江书院,后为民间四大书院之一。卒于光明三十九年。
《羽惊志•卷一》
附:《无意剑》废稿——
“繁花,恭喜哦,铸剑大师冯宇愿意收你为徒了!”少年诚心地向这位同村的童伴道贺。
她也施礼,过眉的刘海垂了下来:“逐远,你才厉害,考中了瞳州书院。”全国四大书院之一呵。
少年有着隐忍不住的欣喜。他含笑点点头,奇怪地看到她背着的竹箱子:“里面是什么?”
“剑。铸坏的剑。我要带回家再看看是哪儿出了问题。”少女揽袖擦了擦额角的汗,咧开一抹笑:“瞳州可是个好地方,有什么好东西可要带回来给大伙瞧个新鲜啊。”
瞳州。遥远的地方。夕阳的余晕中她站在山坡上看这座小小的斧山村。或许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吧。
“陈兄,外面有人找呢。”一位斯文的年轻人唤这位正在查阅古籍的学友。
“呃?”陈逐远愣了一下,不知道谁会来找自己。他应了一声,向外走去。
四月的天气,慵懒且有着闲适的暖意,在庭院的槐树下他却看到一种与这种气氛不搭的张力与热力。青巾裹头,紫布衣裳,玄色长裤,千层底的翻角靴,暗红色的脸。“……繁花?”
她用力的点点头。书院中已有一些学友在指摘她古怪的装扮,与不合礼数的拜访。她递给他一个竹箱:“村里大家让带的。”
“你……怎么会来瞳州?”他问,接过竹箱。
“师傅来这里寻故友,马上就走。”她的笑容在阳光下依旧沉定自若。
“那……我来尽地主之谊,请你去吃一顿如何?”他有点尴尬,不知所措。平日里平淡惯了,被学友们这么关注着,十分不自在。
她想了想,点点头:“好。”率先移步出去。
到了府院外,她停了下来,转过身,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样用粗布包着的细长东西:“送你。”
“什么?”他皱眉,疑惑地开口。打开却是一把青色的匕首,暗色阴沉的光芒。
“自个儿铸着玩的,收着防身用吧。”她双手蹭蹭衣襟,“我要走了,师父在等我。你也多保重吧。”
他愣了一下:“不……不吃饭了吗?”
她一笑,挥挥手:“先欠着吧。”
夜。无边无尽的黑暗。一道剑气。闪电银光交错,瞬间湮灭。
“啊!”他自噩梦中惊醒。有人击了下火石,点亮油灯。他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来人在灯下抬起脸,一贯沉定的微笑:“反应太慢了,若非我在,刺客早就得手了,哪里由得你问?”
他看清来人後才终于定下心来,吁了口气,神情又恢复了平淡,套上外袍在桌几旁坐下:“进来总是这样,我太困了才会一点都没有发觉……对了,”他抬头问早就应该想到的问题,“你怎么会来?”
繁花一笑:“我师傅的三子在朝为官,自然知道你写下了惊动天下的《封田说》,传出来的虽然只有三页,但已足够令那些广占田地的人心惊肉跳、欲除之而后快了。”她径自倒了盏茶,“别的我不管,但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遇害。你去睡吧,有我。”
陈逐远耐不住眼皮发粘,已趴在桌上睡了。
无月。灯盏明。一碗茶。一段年华一身影。
“恭喜,要做右丞的快婿了。”她笑着,看这位不速之客。
陈逐远一脸焦虑,伸手拭了把汗:“先别说这个——听说你抗旨不遵?为什么?抗旨是死罪啊!”
她笑了笑,一脸平淡:“我知道。”
“不过是一把剑而已啊!为什么不铸?犯得着把性命都搭上吗?”
她眉锋一怒:“剑很重要!如果有人要你的书,你肯吗?这是一样的。”剑很重要,是用性命铸成的!
这个男人,的确,琢磨不透。想看文中相关人的故事,可以去楼下《如云》。另外,关于此文的当初废稿补在文最后。虽然是废稿,那只是针对文章写作重心而言,废稿中的事也是真实发生的,可以一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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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无意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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