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海棠 ...
-
“陛下三思,臣妾膝下就琉璃一个孩子,陛下何其忍心将她送去北荒?”陈妃因震惊而颤抖的声音在湛离宫响起。
“朕又何尝愿意?琉璃也是朕的女儿。”文祯帝斜倚在软榻上,显得极为疲惫。
“既然如此,望陛下念在臣妾侍奉多年的份上,念在琉璃多年孝顺陛下的份上,另择她人。”陈妃伏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朕知道,你心中不服。”文祯帝起身扶起陈妃,“谁主和就应送谁的女儿去,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只可惜,皇后早了一步,今儿王显求见,为侄儿王彦若求紫铭,诸位大臣与皇后在一旁极力撮合,朕实在拗不过啊……”王氏势力在朝野中盘根错节,即使是君王也需对王氏退让三分。
“陛下……”陈妃还待说什么,却被宫外的争执声打断。
本想好好安慰陈妃的文祯帝蹙眉,不悦问道:“朝恩,何事!”
掀帘而冲进来的并非朝恩,而是一身黑甲的二皇子泓轩,身后一干欲拦他的侍卫太监,陈妃转身拭泪,文祯帝心底更加不豫,呵斥泓轩:“你这是做什么!”
“我侍源有的是精兵良将,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必将率军踏平青秀山,让北夷永不敢南窥侍源!”泓轩按剑昂然而立,颇有气势。
“朕已决定送琉璃和亲,这些日子多陪陪你皇姐。下去吧。”文祯帝耐下性子,挥挥手。
“堂堂侍源,将和平倚在一个女人的胸脯上,实为天下人耻笑!”
“耻笑?谁敢耻笑朕!和亲政策由来已久,是祖制,谁敢嘲笑祖宗!侍源打也是不得已,如今北狄主动求和,正是张显我侍源洪恩,谁敢耻笑!”文祯帝拍案而起,怒道。
“祖制也能改!况且,把一个强盗无理的掠夺看作洪恩,真是可笑!”
一旁的陈妃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日沉默寡言的二皇子与盛怒的文祯帝叫板,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对侍女使眼色,令其去请琉璃公主。
“反了反了!恃宠而骄,也不看看恃的谁的宠!”文祯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泓轩大吼。
“臣有今天,凭的是累累战功,凭的是满身刀伤!”泓轩反驳道,“对北夷示弱,牺牲一个女人换得苟安,令边塞将士心寒,令无归河边森森白骨心寒,令天下人心寒!”
文祯帝已气得说不出话来,陈妃上前安抚却被他推开,文祯帝冲上前拔出泓轩的佩刀,指着泓轩:“你、你这个逆子,朕今天就砍了你!”
“父皇想砍谁啊?”银铃般的声音从门外飘来,琉璃公主优雅地走进,仿佛一缕清凉霎时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她走至文祯帝跟前,拿过佩刀,道:“女儿帮您,保准砍个落花流水!”
文祯帝看着笑靥如花的琉璃,心下一酸,转念想到泓轩在此大闹是为阻止琉璃远嫁,满腔怒气顿时烟消云散,伸手揽过女儿坐回软榻,不知如何开口。
见父皇无法启齿,琉璃笑道:“父皇,女儿知道。其实女儿很向往大漠荒烟的奇景,本就想去看看呢,这么好的机会,女儿求之不得,正要好好感谢父皇呢。”
门外跪候的欧阳非一僵,抬头正好见琉璃憧憬的神情,眸光黯了黯,又垂下头。
“琉璃……”文祯帝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心绪万千,“不愧是朕的女儿。”
“泓轩这小子诚心阻挠女儿去北狄,破坏女儿的好事,父皇要好好罚他。”琉璃佯怒地瞪着泓轩,摇着文祯帝手说道。
本想重罚泓轩的文祯帝此刻也只能笑笑,转头对泓轩说:“去崇安殿闭门思过半个月,对着祖宗,好好反省。”
“那女儿能去看他么?”琉璃倚在文祯帝怀里仰头问道。
“当然。”文祯帝宠溺地看着琉璃。
一旁的陈妃却见泓轩抬指尖轻触侧颈,眼底滑过一抹冷涩与阴骘,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那是嫉妒,欲待看清时,泓轩已低下眼眸,安静地退出门外。
“奴婢欧阳非拜见二皇子殿下。”见泓轩走出来,欧阳非低声说道。
泓轩不动声色地手从侧颈滑至肩上佯装拂去尘土,低头看了一眼欧阳非,却不理会,径自离开。
“殊音姐姐,小心沉,我来我来。”小澄笑着从殊音手中接过一叠书,乐颠颠地跑开,留殊音在原地发呆。
“小澄,给皇长孙殿下沏壶茶。”皇长孙跟前伺候的西楝匆匆跑来,“要明前龙井。”
殊音回过神,连忙张罗起来。
“是殊音姐姐啊,麻烦快点沏壶茶,要快!”西楝急得火烧屁股似的看着殊音忙碌一阵才匆忙离去。
“呀,殊音姐姐,小心烫手,我来我来。”秋晓抱着一摞书经过,放下书,走进偏殿,抢过殊音手里的活儿。
“没关系,我来就好了。”殊音被秋晓摒在一旁,无奈地说道。
“秋晓,书怎么还没送来?先生等急了!”门外一人高声叫道。
“哦,来了。”秋晓边应边擦手,歉疚地说,“殊音姐姐,我回来接着帮你。”
殊音摇摇头,无声轻叹,将开水倒入紫砂小壶中,端起檀木小桌向博望阁走去。
博望阁里的每个人,对她无不小心翼翼,唯恐她受了委屈,连一向严苛的东方先生都不甚责骂她,此中情由,她又何尝不明白,多赏奴仆钱财自然感恩戴德,而能令严苛至极的东方先生也对她另眼相看,由此可见凌秀微所花的心思之深。
院中西府海棠树郁郁葱葱,殊音仿佛看见凌秀微含笑立于树下,折下一枝开得最为繁盛的海棠花,递给自己,拈花微笑间带着世出的飘然与不羁,朦胧中一阵花雨携着晨曦飘过殊音脸颊,凌秀微身后竟是那顽明山满山遍野的海棠花。
殊音,我们一起离开!
凌秀微热切的声音萦绕耳际,随之涌来的却是他因心痛而震怒的吼声:“夏殊音,你不要太过分!”
夏殊音,你没心没肺,忘恩负义,实在是太过分了。殊音仰望着从重重叠叠的海棠叶间落下的阳光,忽然有些厌恶自己。
殊音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狠狠了一下,凌秀微对她用情至深,而她竟待他如此狠绝,无论什么理由,都是自己负了他。
七日后,申时。那是你最后的机会。
最后的机会。
临近傍晚的阳光依然温暖,抚摸着殊音沉思的脸庞。
一群燕子扑打着翅膀奔入海棠树繁茂叶中,殊音猛然回过神,方觉双臂酸痛,低头见手中的檀木小桌,心知不好,连忙向博望阁奔去。
尚未进阁,殊音便听见东方先生数落皇长孙凌邵:“我在这里将战国策,你在下面画花儿,还有没点尊师重道的意识!真是太不象话了。”
凌邵的头耷拉着,显然已被教训许久。
躲在门外向里张望的小太监西楝见殊音如同救星,连忙拖长声音叫道:“给殿下送茶水来了——”
“看不出,西楝还有点小聪明啊。”尚未待殊音回话,只听一人在身后说道。
“殿、殿下……”西楝吓软了腿,趴在地上哆嗦。
殊音回身,见一群人簇拥着皇长子泓晟从院中走来,连忙放下檀木小桌跪下。
“什么事儿让先生如此生气了?”泓晟进阁方坐定,转头问儿子。
凌邵低头攥着衣角支吾许久,才答道:“我,我想念四月里的海棠花,所以就不知不觉地画了。儿子不明白,为什么开得那么茂盛的花儿在一夜风雨后就不见了,几个时辰前还调皮地伸进窗户探头探脑地偷看我呢。这几个月儿子一直在琢磨,明知花儿已经谢了,为什么我却一直觉得它还在怒放,好像只要抬头就能看见那锦簇繁花?”凌邵顿了顿,转头问先生,“东方先生,您知道么?”
仿佛很惊讶凌邵的疑问,东方先生愣了片刻,答道:“一代宗师傅玄穷其一生钻研此命题,其结论是,心外无物,一切皆由心生。”
“心?心又是什么?若一切皆由心生,是不是我闭上眼,那海棠树就不存在了呢?”凌邵依然疑惑。
“上课画海棠花?做这事儿的似乎还不止你一个,殊音或许能回答你为什么要画海棠花的问题。”泓晟看着手中一叠的海棠,笔触虽稚嫩,却也有了章法,他转头问候在一旁的殊音,“殊音,你当时为什么要画海棠呢?”
“殊音姐姐也画过海棠?”凌邵好奇地想与殊音探讨,“为什么?也是因为感觉到它的存在么?”
刹那间,无数画面闪过殊音眼前,满身污泥的蓝衫孩子将指间怒放的海棠递给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对她说,此花为你而生;年幼的孩子们在博望阁跟着一代鸿儒曹无舒呀呀念书,一浅粉锦衣的小女孩儿却专注地画着窗外开得如火如荼的西府海棠,毫不察觉曹无舒已缓缓踱来,突然她身旁的蓝衫孩子抢过她桌上那叠宣纸,小女孩儿正要叱他,却发现近在咫尺的曹无舒捏着书头上青筋突跳,吓得她连忙将脸藏进书册中,然后悄悄从书后偷瞄曹老先生的戒尺一下一下打在蓝衫孩子柔嫩的掌心,疼得孩子一声一声尖叫,从孩子与曹先生间的空隙,小女孩似乎看到角落里一孩子抬起头漠然地瞥了一眼,又伏下继续熟睡,尽管只是一瞬,她似乎看见那个孩子眼底的疏离阴冷,带着某种诡异的狂热,令她在艳阳高照的暮春不寒而栗。
殊音只是怔了片刻,才低头答道:“无聊罢了。”
凌邵显然很不满意这样的答案,转头又继续与先生讨论。
泓晟注视着躬身告退的殊音消失在门口,回头见二人一问一答,谈论得相当激烈,凌邵眉间偶尔闪过的认真实在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泓晟听着二人争执,若有所思。
当年殊音来博望阁上最后一堂课,当然,也是曹无舒老先生的最后一堂课,殊音问了与凌邵相同的问题:为什么有的人明明永远不可能再见了,你却以为只要唤他的名字他就会转头对你微笑?为什么有的事你明明不可能再做,你却以为只要伸出手就能完成?
曹无舒老先生凝视年幼的殊音片刻,竟老泪纵横,那是泓晟记忆里曹无舒唯一没有答出的问题,并非曹无舒无法回答,而是曹无舒的罢退百家一统思想的政治抱负随着夏家的倾覆烟消云散,令他此刻情何以堪,侍源有史以来声望最高的一代鸿儒曹无舒自此销声匿迹,最后见到曹无舒的,除了殊音和躲在窗外的泓晟,还有泓晟身边的那个寡言的孩子,当时尚年少的泓晟只觉那个孩子眼神很奇怪,却不知较之以往的阴冷疏理,隐隐透着幸灾乐祸,还有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