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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崇安 ...

  •   殊音的脚步轻盈,背挺得笔直,仪态优雅地走在通往子阳门的广场上,骄傲如公主,斜晖从身后涌来,浅粉色的丝绸衣裙染成大红,裙裾上朵朵海棠鲜艳欲滴,琉璃珠在耳际悠然晃动,反射出七彩的光线。往来宫人虽觉奇怪,却也不敢上前询问,以免得罪哪位不知名的贵人。
      “殿下,时辰到了。”钟会小声提醒望着深深宫门失神的凌秀微。
      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说出来?一切都结束了,自此各不相干,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殊音啊殊音,你何其狠心,狠心得连一个理由都舍不得给我。凌秀微浓眉深锁,抱着最后的希冀凝望子阳宫门一眼,猛地挥手,仿佛要斩断什么,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钟会一边招呼车夫驱赶那三辆装着满满贵重聘礼的马车,一边追赶快步离去的凌秀微。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夏殊音,你狠!是你逼我的,原本想与你相忘江湖不问是非,不道你却毫不留情地将我推入万劫不复!凌秀微的脸色几近狰狞,双拳紧握,立下一个他将来用鲜血偿还的誓言:
      此生绝不踏入子阳门一步,除非……
      大群归巢的黑色乌鸦掠过凌秀微头顶血红的天空,杂乱地穿过血红的夕阳,隐隐透着乱世肃杀的气息。
      绝决离去的凌秀微不知道的是,高高的子阳门城墙上那朵怒放的浅粉色海棠花只为他绽放……
      如同其他将士一般,子阳门管事韩豫离惊艳于残阳下殊音绝代的风华,许久才放缓声音问道:“姑娘,城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
      “我只是想看看他,也许,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殊音凝望着凌秀微愤然离去的背影,喃喃地说道。
      “他?”韩豫离顺着殊音的视线望去,恍然笑道,“封乐王的三王子要去陈家提亲了,刚从子阳门走,这提亲的礼物啊,都装了整整三辆马车。不过,陈家那位小姐,嘿嘿,那脾气,可真不敢恭维,上次……”韩豫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职,蓦地住了口,继而说道,“姑娘,您到底是谁?城门重地,没有上面的批准,任何人都不得擅闯。”
      “我是谁?”殊音眸光迷离,声音轻浅,犹如落雪,“我是谁?我是曾经显赫一时又被全家流放的夏家人,我是博望阁司书的奴婢,我是忘恩负义应遭天谴的罪人。”
      凌秀微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一步一步踏在殊音心上,践踏得鲜血淋漓。
      韩豫离蹙眉,不欲与殊音纠缠,一挥手,示意身后军士强行拉她下城门。
      “不要,求你,我只要看他离开,不要赶我,求你。”殊音挣扎着,视线却没有离开凌秀微的背影。
      两名军士各执殊音一只手臂,欲拖走她,其中一人挡住了殊音的视线,殊音发狂般挥舞着手臂,奋力挣扎,两名军士不料她竟如此拼命,竟由她挣开,殊音死死攀着城墙,眺望凌秀微的身影。
      只要现在叫他的名字,他就能回头,带她远走高飞,从此相忘于江湖,只要,叫他的名字。殊音张张嘴,却没有声音。即使她可以不管封乐王如何震怒,可以不管将来凌秀微是否后悔,但是她如何能不管母亲被赐死的真相,如何能不管夏家人是否世世卑贱,如何能,将自己唯一的妹妹留在波谲云诡的深宫?
      坚硬的城墙折断殊音的指甲,却也留下浅浅的痕迹,永不可磨灭的痕迹——直到多年后的某一个黄昏,弘武帝独自伫立在殊音此刻站的地方,抚摸着这几条浅浅的指痕良久,他金色的背影如此刻子阳门前离去的背影一样落寞。
      “凌秀微——”
      终于,生离的悲哀淹没了殊音,她用尽全身气力唤出凌秀微的名字。
      咚!咚!咚!
      空气凝滞,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敲击着耳膜,身边的喧杂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遥遥传来,殊音静静等待凌秀微回头对她微笑。
      然而,凌秀微金色的背影义无反顾地融入无边的血色,终不可见。
      终不可见。
      ——为什么有的人明明永远不可能再见了,你却以为只要唤他的名字他就会转头对你微笑?
      ——原来,有的人明明可以再见的,只要,你在他能听到的地方唤他的名字。
      此刻的殊音并不知道,她迟了片刻的呼唤改变了侍源王朝、北狄乃至整个大陆的历史。

      咯吱一声轻响,高大的雕花木门被缓缓推开,即便是正午时分,崇安殿内仍阴冷彻骨,花色繁复的藻井在阴暗的光线下模糊一片,殿上供奉着大大小小檀木雕成的牌位,烟雾缭绕间散发着穿越了深远年代的气息,冥冥中凌氏列祖列宗庄严的视线仿佛落在殊音身上,令跨入殿中的她脚步一滞,握紧手中的食盒。
      “你来做什……”
      声音从殊音头顶响起,说至一半却戛然而止,殊音抬头,昏暗中隐约泓轩卧在横梁上若有所思,殊音施礼道:“奴婢给殿下送午膳。”
      泓轩立起,如杂耍般行走在崇安殿的十八尺高的横梁上,身轻如燕,却看得殊音胆战心惊,劝道:“殿下,小心危险。”
      “危险?”泓轩轻轻地笑着,却令殊音发寒,“每个来这里的人,都劝我不要对祖宗不敬,哼,我偏要踩在他们头上,那又如何?凌氏的祖宗,呵呵,算什么东西。”
      “殿下。”每一句话都是凌迟的大罪,殊音听得浑身发冷,“您还是下来吧。”
      泓轩止住笑,身法依然优美如跳舞,轻车熟路地跳跃在崇安殿的横梁上:“十年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夏家大小姐。”
      十年前。殊音掐指一算,十年前,这位二皇子还流落民间,自己根本不可能见过他!
      “二殿下说笑……”
      说话间,泓轩跃下横梁,轻盈的身子在空中掠过,快落下时,足尖轻点一檀木牌位,优雅回身又飞上横梁,身法流畅如行云流水,令殊音目瞪口呆,忘了说辞。
      侍源开国皇帝,泓轩的曾祖父崇太祖的牌位在微暗的光线下仅微微晃了晃,又恢复了原有的安详。
      “你——殿下慢用,奴婢退下了。”眼前的人着实不可理喻,殊音抿起唇,温顺的眸光转而锐利,她放下食盒,转身离开,不意却撞上如铁般坚硬的胸膛,殊音反射性地抬头。
      “你生气了。”片刻前还在一丈开外横梁上的泓轩低头探究地说,眼底没有一丝光亮。
      “奴婢不敢。”殊音低头。
      “夏家大小姐,比公主还要尊贵,你有什么不敢的。”泓轩的声音清冷而讥讽。“夏家大小姐”五个字在他嘴里仿佛要嚼碎一般,从牙缝里嗖然钻出。
      “奴婢……”殊音的话至一半,泓轩伸手抬起她的下颚,看至她如刀般雪亮的眸光,啧啧叹道:“依然没变啊,夏家大小姐生气的时候,眼神总会变得锋利,像把刀子,哦,不,像剑,你们这些贵胄是不喜欢刀的,刀是杀人的,剑才是君子之物。嘴唇总是抿得很紧,十年前,我就在想这到底是什么滋味……”泓轩俯下身,覆上殊音紧闭的双唇,满意地看着殊音的瞳孔因惊骇而放大,而他只是如尝一道精致的美食一般,细细品尝她的唇。
      “果然有海棠的味道。”泓轩松开几近窒息的殊音,看着她凌厉的目光,低声笑道,“怪不得秀微当年说,此花为你而生。”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闪过一丝光亮。
      殊音震怒的神情忽而一转,只见她微红的脸庞上绽开盈盈的笑意,真如海棠初放,泓轩一怔,接着狠狠一巴掌甩在他右颊上。
      “道歉。”眸中微弱的光彩霎那间消逝,泓轩退至灵牌前,远远地睨着她,声音里蕴着欲来的风雨。
      犀利的眸光反望着他,丝毫不退让,殊音冷笑,转身欲推门而出。
      泓轩侧手抚摸着身边的灵位,回复了原有的漫不经心,慵懒的声音仿佛不经意响起:“如果,我掀翻所有的牌位,在场的我们两人,一个是侍源二皇子,一个是全家流放心怀愤懑的夏家大小姐,你说,谁的嫌疑更大?这侮蔑侍源祖宗的事儿,似乎要诛九族的。”
      殊音推门的手只是滞了片刻,依然推门。
      “哐!”一个牌位落在地上。
      殊音蓦地转身掩住门,微颤的身子靠在门上,狠狠瞪着他。
      “哐、哐、哐!”牌位接二连三地落在墨青色的玉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殊音骇然地望着离经叛道的侍源二皇子,蓦地想起许多年前,那双令她在艳阳高照的午后依然发抖的清冷眸子。
      泓轩继续随意地掀着牌位,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脸色苍白,殊音缓缓跪下,轻声道:“奴婢鲁莽,还望二殿下大人大量,不要与奴婢计较。”
      看着她对自己屈膝,泓轩停下手,居高临下地遥望着她,声音轻浅,听不出丝毫情绪:“任何人都不允许侮辱我,包括你。”
      殊音低着头,心思飞转,半晌,她抬眼看向泓轩,眸光清澈,竟已不见丝毫怒气:“我若是殿下,绝不会在此就一个奴婢生气,而是借琉璃公主尚在帝都,将陈家小姐娶进门。琉璃公主远嫁,这宫中可就没有能为您说话的人了,迎娶陈家小姐,那么陈氏家族便除了支持您已别无选择,毕竟陈妃膝下无子,若能认她做母妃……”殊音恰到好处地停下,浅笑地看着泓轩。
      琉璃公主每次来都是如此劝他,而他却曾不答应,不知道在坚持些什么,而如今从殊音口中缓缓道来,泓轩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坚持似乎很可笑,他自嘲地笑了笑,道:“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凌秀微,嗯?”话音刚落,崇太祖的灵位向殊音呼啸而来,殊音下意识闪开,紫檀木做的牌位砸在地板上,底座脱落,露出一张发黄的纸条,跪在地上的殊音一愕,不动声色地佯装捡灵牌,将纸条收入袖中,装好灵牌,双手奉上,道:“殿下即使不在意这里供奉的是谁的祖宗,死者为大,还请殿下有所收敛。”
      泓轩冷哼一声,却不答话,殊音起身,将灵牌恭敬地放回原处,又去捡其他散落于地的灵牌,趁机查看是否还有纸条。
      终于将最后一张牌位放回案上,殊音尚未松一口气,手腕蓦地被泓轩捉住,拖至他跟前。
      他的眸光炯炯如刺,犀利地看入她的眼睛,仿佛想探究些什么,殊音被迫地凝望着他,心下惊愕,捏紧手中的纸条,暗想:莫非他发现了!
      殊音从未这么近地看泓轩的眼睛,突然觉得如果没有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冷与讥讽,这双眼睛其实很漂亮,如黑曜石般黑亮有神,如一汪深潭般般倒映着自己的脸,让她想伸手抚摸。
      “一个奴婢而已。”许久,泓轩松开她,转过身去,掩下眸底深深的倦怠,冷冷道:“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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