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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水中的倒影不知叫人高兴还沮丧,本来身上有些白色的杂毛,现在倒全身成了纯粹的白色。狐狸打量来打量去还是决定相信修炼的成果,毕竟自身觉得神清气爽不少,除了满头白发,其余不见衰迹,走路也隐隐有生风出云之感。
回身见了仲书,那人果然还在洞外候着。想起自己虽然道行上和他不能比,但毕竟是有成果,三百年光阴,这么踏踏实实地过去,总算没有白费,他本来就擅长自我肯定,这样一路想下来,实在干劲勃勃。
仲书看出他得意,道:“只是想来看看故人,故人却变了颜色。”
狐狸故意说:“看什么故人,是看笑话罢?”
仲书道:“你修炼有所成,我可看你什么笑话?”
狐狸转转眼珠,说:“有什么所成?毛都修褪色了!”
毛变成纯色,不管是白是红,总归是好事,他自己也明白,只是为什么会由红转白,虽不十分在意,但还是有点困惑,想听听仲书的意见。
仲书并不计较他装傻,道:“恭喜,你是只灵狐。生来赤毛,灵性修成,便回转色,极为少见。我当时就和你族中长辈说,你有灵性。”
莫非那长辈说自己会衰弱下去是吓自己的?却是听了仲书的话故意激自己的?
“既然知道我有灵性,为什么不告诉我,反去告诉别人?”
仲书一顿,狐狸才想起自己那时与他的尴尬气氛,只听仲书说:“若我说,怕你沾沾自喜,二也是怕你不信。”
狐狸觉得自己心底那般五味杂陈的感觉又好像要回来了,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后来狐狸才道:“那我便信了,多谢你了。谢你提点,也谢你来看我。”
他声音不大,却不含糊,听来很真诚实在,仲书这才轻轻一笑,道:“带我逛逛罢。”
狐狸一愣,却也不是不愿意下山陪他,只是奇怪:“你要去哪?”
“你去哪,我就去哪。带我逛逛便行。”
狐狸正想三百年是个坎,死撑着再修炼没有意义,先玩玩休息休息几年也不错。不过那之前,要去看看族里的人,不知还剩几个。
果不其然,修行的修行,远走的远走,死的死,老的老,总之没见到太多。特地去拜访了当年提点自己的长辈,对方也在闭关修行,只在洞口打了个招呼,磕了个头,也没说上话。
一圈下来,仲书只是跟着狐狸,狐狸心里算来与他见面不过三回,又隔了三百年,却没疏离之感,想是好歹亲过嘴,吵过架,也不用太拘束。亲过嘴……他摇摇头,那事如浮云烟散,没当初那般深刻了。
狐狸问道:“曾一杭、胡沐在哪?”
总不会还在榆塘罢?若是在,几百年不死,岂不吓人?人间确是不能呆了。
“都在西域。”仲书轻描淡写道,看来此二人过得不错,都没什么好说的了。
狐狸这才问道:“那你呢?还在华清收租么?”
华清道士也不是什么干净活,心思活络的,与妖怪都有往来,也是半公开的秘密,故狐狸以“收租”打趣他。只是若惹出事来,是要遭严惩的。
“总是拘于一隅,我也说不过去,已经出山了。”
狐狸只是随便一问,却知道他境况已与以前大不相同,有些意外,道:“那你现在在哪个龙宫?”
“没有固定在哪个龙宫。当年大战后遣下来不少御龙使,下界的龙宫争着聘了去。我有些事耽搁了,就一直呆在华清。现在这里跑跑,哪里跑跑,没个定所。”仲书道。
听起来像漂泊着过日子。狐狸拿眼看他,不像假话。与其想着细节缘由,却是欢喜他知道来看自己的心情占了上风,一时愉悦,正逢秋风凉爽,只迎着风,仿佛风里也带着一点不愿深究的甜味一样。
“亏你还想着我。”狐狸道。
“那次一别,我总觉得有些挂心。来了一回,一杭说你在修行,我也不便打扰。后来离了华清,四处游荡,一杭他们又搬去西域,中原便空落落的。今天又无处可去,心里一算,过了三百年,正好可以来看你了。”
“你不是不数日子了?”狐狸想起他说小时候在石头上划日子后来又放弃的事。
“我心里有数。”仲书笑笑,眼睛又垂下来,狐狸一看,有些心动,忙别过脸去。过去像现在这般欢快氛围,真是想也不敢想,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他,真是太傻了。
见到就好,见到就好。
仲书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抓了一把碎银,道:“要不要去吃酒?”
“你要请我?”狐狸好久没下山骗钱,没有收入来源,真真是身无分文。
或许仲书并不只是会讹他。仲书也不是坏人。
榆塘繁盛依旧,狐狸因为白发,动物生性敏感,不想引人注目,特地束起来戴了个帽子。
“要不要去吃花酒?”吃酒吃到一半,仲书又问。
狐狸差点喷出来道:“会破功的。算了罢。”他眨眨眼又问:“神仙钱这么好赚?”
“只是今天高兴罢了。哪里好赚?生意到处有人抢,若是接得太大的,又容易搭上性命。”仲书依旧轻描淡写,又道,“你真不去?”
狐狸看不出他高兴,还在想他是遇见自己高兴,还是本来就高兴。这时听他问自己,答道:“真是淡了。”
仲书看着他,只是笑,
夜色降临,二人荡舟于湖上。仲书道:“过去一杭在这里吹玉萧,便有附近神龙环绕,十分好看。”
狐狸知道他说的是很久之前的前世,那时世上还没有自己。看着比自己还要童颜些的仲书说这番话,实在有些奇异错位之感。奇怪他怎么没变回童子身,仍是少年模样,正在打量,却被仲书一掀帽子,满头白发就这般披散下来。
狐狸也不恼,只听仲书看着他道:“真是不一样了。没想到你对修行这么上心,连花酒也不吃了。想当年,怎么样也是无所谓。撇开相貌不说,还是变了许多哩。”
听他提起过去,不管是如何印象,总归是有想着自己。狐狸便觉得他也不是没有人情味,却不知应什么才好,站起身去拿一直放在船头没派上用场的桨。
“我也来。”仲书也起身来拿,狐狸摸准他走到身后,立刻转身在他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仲书一愣,却没有动,狐狸便把他猛地扑在船头,又亲将起来。
仲书推开他:“却不怕破功么?”
“想做便做了。除了花酒不爱吃了,其实我是没有变的。”月光投在狐狸身上,仲书看见那白发发着银色的光辉。
只听狐狸伏在他肩上道:“我还爱变成你的样子,只是你没见过罢了。”
仲书失笑:“什么?”
狐狸抬起头,直直盯着他,仲书看见他的脸起了变化,一会儿,渐渐变成自己的样子。这样看见自己的脸,虽不惊讶,也知道极为相像,反让仲书难为情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纵然奇怪尴尬些,却是因为当时极其思慕才变成这样的。狐狸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人知道,道:“不像么?”
“像是像,可……我不想看,我不想看见自己。”仲书有些慌张,用手挡着脸别过头去。
他没有推开自己,这样的反抗算是没什么力道,反而刺激了狐狸,去拉他的手,仲书却不放,也不转过来。
远远的画鲂传来乐声,悠扬得很。眼前的仲书,无比贴近的仲书,头顶的月光,漆黑的湖面,这样一妖一散仙,狐狸觉得这样的遭遇无比奇特与美妙,不忍错过,抱着仲书道:“我变回来了,你转过来罢。”
仲书这才睁眼看过来,果然变成了原来的样子。他再也无法回复浅笑的表情,二人四目相对,仲书才道:“这样不是很好么……”还没说完,嘴角正要扬起,狐狸便又亲了他一下。
仲书眨了一下眼,待狐狸下一个吻到来之时,迎了上去。
狐狸闭上眼,似乎回到华清轻吻,或者玉山那夜拥抱,无论如何,仲书也没推开自己。只是未动情,并不能怪他,是自己太浮躁,要得太多。
这样难道还不够好?过去几百年,什么比这还好?
仲书,你能不能试着喜欢我?
他心里仍这般问,却再没有出口。
因为他感到仲书的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想到那头发几百年前还如眼前人的一般墨黑,现在已是雪白雪白,而仲书的手指便在这样带了新的灵性的发丝中穿过,更让他有莫名的兴奋。
“天亮后,我要去闽中。”仲书离了他的唇,轻轻说。
“去哪里做什么?”狐狸盯着他宛若秋水的眼睛。
“有条极恶毒的龙被压在那里,我得去收了它。”
“还回来么?”
“若活着回来,我就再来看你。”
“那我跟你去。”狐狸心中一酸,脸贴着他的脸道。
“你真傻。能做什么?”
“你若一个人死在那里,不难过么?你一个人生,却又要一个人死么?”
仲书睁着眼睛,仿佛觉得这便是自己宿命般地望着天空,再不看狐狸。
狐狸突然想到,自己现在其实也算是一个人生,一个人死,若没碰到仲书,并没有什么不同。
自己这么问,仲书一定觉得很傻。
果然,天亮仲书便走了。走时湖面大雾迷蒙,仲书踏着湖面就这么离开了,他回望一眼,那白发的狐狸正站在船中看着自己。真是不一样了,容颜、目光,连整个气息也不同了。他想到三百年就可以变化这许多,却是因为刚修行的关系。一旦成了仙,这样的日子,几百年几千年似乎却没什么差别。他这样想着,转身继续走。又觉得身后景色不知为何更吸引自己,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次特意没用神力,玉山也蒙上面纱,还是能透过浓雾看到那个船上的身影。
真是一个……特别的早晨。很多年没那么特别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