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的回眸》清亭

6、六、佳人

　　从书房出来之后，我就投入到了痛苦而绵长的训练之中。怎么走怎么站怎么行礼怎么说话都得练，甚至连吃过东西后怎么掏帕子拭嘴角都学了，实在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着实令小女子大开眼界心服口服，明白了为啥咱国家叫礼仪之邦。
　　辛苦熬了两天，进宫的日子终于到了。一大早就被拖到梳妆台前，莺儿、大娘房里的丫鬟、娘亲房里的丫鬟，还有教授礼仪的嬷嬷们，全都热闹地围着我转。
　　因为不习惯被人伺候，来这边之后，着装洗漱都是自己动手，只让莺儿帮我梳个发髻，那些金银珠饰统统省了。平日里我都是一身布衣，素面朝天。现在这样被人倒腾着，真是有点吃不消！这些嬷嬷们也是，不是自己的脑袋就不当脑袋了！大件大件的金饰装我头上嫌不够，还一个劲儿地往给我插簪子戴珠花。我几次抗议申辩，才勉强拦下了几件分量重的。
　　不过，我也不敢太过违拗叛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由不得我愿不愿意。如简装素颜觐见，也许就是一个什么忤逆犯上的罪，说不得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那伴太后就犹如伴母老虎，马虎不得。常言再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常言又道委屈一时快活一世……
　　哎，其实我能穿金戴银，不用为衣食犯愁，再加上这进宫朝见的名头，在古代也算是荣华富贵了，我还委屈个什么？真是日子太滋润、生活太奢侈，人就越不知足啊……
　　被人当洋娃娃一般摆弄了一个多时辰，终于OK了。
　　看着镜中某人穿着长余三尺的大红色三领窄袖，底边隐隐露出二三寸金丝绣编百褶裙，挂着金坠领、玉七事，头上嵌满琳琅的珠翠，我还是禁不住一阵叹息：古代女子真不容易！平民家的为生计奔波劳碌、夙兴夜寐，大户人家的为守礼谨言慎行、丢失自我，宫中女子更是两者兼而有之且大大甚者！
　　这花里胡哨的百褶裙还是我竭力争取来的，娘亲本来要给我弄个传说中彩条飘舞的凤尾裙。听莺儿说那裙子可美了：是将数条独立彩条拼合在腰带上,每条选用一种颜色的绸缎,每条色缎上绣出花鸟纹饰,带边镶以金线——真是美到我情何以堪！
　　我没有勇气看清脸上的妆，甩了下头潇洒地走了。这一甩竟把一只金步摇甩了下来，那掉地的一声是清脆悦耳，真个叫我无语问苍天。罢也罢也，今天走路小心些就是了。
　　去皇宫的路上，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举着头，怕又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直接导致我没走多远脖子就僵了。果如人言，金银本是身外物，过分拥有便会为其所累。我顶着沉重的头颅穿行于明黄黄的大内宫中，既担心掉了什么东西出丑，又苦于头颈劳累而不能声明，完全没有初次进皇宫的兴奋感和满足感，心心念念着今天早点结束。
　　真是想不通人家皇帝干嘛把自家宅子造那么大，劳民伤财自不用说了，还苦了我们这群跟班的。这一路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竟忘了欣赏皇宫的景致。过了一重一重的门，走了很久很久的路，然后，还没看清太皇太后住什么宫，哥哥就扯着我要拜见她老人家了。
　　眼前这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就是张太皇太后吧？慈眉善目的，没有皇家人咄人的厉气，但举手投足间气派天成；如今上了年纪，自然称不上美貌，不过眉目间依稀还存留着曾今的风韵。
　　宴会还没开始，太皇太后周围已经坐了很多年轻男女。身在皇宫，面对的还是这么一位元老级人物，但众人都不拘泥，欢声笑语不断。太皇太后像个慈祥的老奶奶，微笑着倾身听大家讲宫外琐琐碎碎的事。
　　听到宫女通报说我们来了，老人家笑容更胜，待大礼行毕，招手把我们叫了过去。我和哥哥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上前。哥哥礼貌而恭敬地问完好，又将我介绍给老人家。我有些紧张，思量着要不要来几句开场白，这位不再年轻的本朝最尊贵的妇人竟拉起了我的手，笑盈盈地说道：“是夏卿家的孙女吧？眉目间还真有些像。”
　　孙女？不是女儿吗？老太太依旧慈爱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暖暖的，我卸掉了心头的紧张和防备，静静地舒着笑，由她打量。她端详许久，叹道：“夏卿家历朝三代，主持财政近三十年，忠心耿耿，政绩卓绝呀！可惜已不在人世了。”历朝三代？孙女？难道太皇太后说的是夏茉清的爷爷？这么说，今天我们能进宫不是因为在朝为官的父亲，而是托了先祖父遗德？老太太暖暖的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愁绪，是在追忆故人，感慨时光飞逝、后辈已起先人不再吧。我站在她旁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带着浅笑迎向她。
　　太皇太后赐我们上座。方落座，发现右手边竟是朱时秋。冲他笑一笑算是打招呼，他回以一笑，目光却不自然地往哥哥身上瞧。脸上带着气恼也带着无奈，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他应该还是介意吧。
　　虽然我不是当事人，但面对他，总觉得有些做贼心虚，毕竟是自家哥哥抢了他心上人，我这妹妹自然也要跟着抱歉。
　　看他这么落寞，突然觉得，他一定因秦姐姐的拒绝而感到失落和自卑。带着点点愧疚和同情，我禁不住与他交谈起来，希望能以真诚和善意减轻他的芥蒂，让他感到自己对于别人来说还是重要的。
　　“朱公子，你也在啊？”
　　“恩，没想到能在此见到夏小姐。”礼貌性的回答。
　　“我也很意外，本来没这等荣幸的，呵呵。朱公子，可否冒昧问一下，你是因为什么关系来赴宴的？”似乎有些唐突，忙添一句，“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很想早点恢复，所以凡事都想弄个明白，朱公子不要见笑啊。
　　“哪里？朱某怎会取笑你。我是因为家父的关系才得以进宫的。”朱时秋略带笑容地说着，不似刚才冷淡。
　　“哦，那令尊一定是个大官喽。对了，公子的姓可是国姓呐！”
　　“是啊，在下也没想到会有这等荣幸姓朱。”这个人笑得有些调皮。
　　“朱公子真会说笑，”我咧着嘴冲他笑笑，继续问道：“公子听说过我爷爷吗？”很好奇啊，让太皇太后如此重视的一个人。
　　“当然，三朝户部尚书，正如太皇太后所说的忠心耿耿、政绩卓绝，夏原吉夏大人。”
　　“夏原吉！”我呆了，原来我摊上了这么有名的一个爷爷。记得某次翻明朝野史时记住了这号人物，是个忠义之士。我连明朝历代皇帝的名号都记不全的，能被我记住的大臣肯定都是名人兼牛人。怪不得呀怪不得，父亲不算大的一个官能住那么大一栋御赐豪宅，还能在今天这种聚会上被大人物记挂，绝对不是偶然、不是运气好呀。
　　“夏小姐，你怎么直呼夏大人的名讳呀？”朱某人嘲笑我。
　　“额，这个……我，我敬重爷爷他老人家，一听到他大名就记起他来了。一时激动，一时激动……”
　　因为初次见面时的冷淡，加上流连青楼的第一印象，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游手好闲、自以为是的纨绔子弟，不容易搭上话。没想到朱时秋也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跟他说话很轻松，聊着聊着竟忘了时间。
　　宴席上朱时秋没有与我们同座，而是坐到了太皇太后身边。
　　见他与太皇太后相谈甚欢，像自家人一般其乐融融，好奇心大动，询问哥哥个中缘由。
　　哥哥清浅一笑，回道：“朱兄是安阳郡王之子，其先因母亲身份问题一直未被承认，他也无心于这些，连祁字辈的名字都没有接受。后来先帝特许了他的身份，他也没怎么放心上。他说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而使旁人不能客观看待他。算起来，他也是成祖的曾孙。”
　　哇，皇族！想起刚刚他谈及身份时调皮的笑，不禁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朝着他的方向报以真诚一笑，没想到他竟看到了，回我以同样真诚的一笑。
　　虽然他对哥哥还是心存芥蒂，但一点都不迁怒于我。而自从发现我不缠他之后，对我的态度也是大大的转变。更难得的是身为皇族却为人低调，不以身份压人。若要压，秦粟，他应该是能得到的吧？
　　朱时秋也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
　　宴席撤后，一群人依旧有说有笑。这时一名宫女从旁厅走了进来，附在太皇太后耳边说了什么，老人家朝我看看，点了点头。于是那名宫女径自走到我面前，施了个礼，道：“夏小姐，顺德长公主有请。”
　　顺德长公主，好奇了三天，终于要见面了。
　　名唤盈袖的宫女带着我穿梭于偌大的后宫中。见过太皇太后之后心情放松，不再一心记挂着头上的金银珠宝，僵硬的脖子已然灵活自如。因此再次行走宫中，已然沉浸其间。以前参观故宫时就见识了它的恢弘，但那时是带着参观古迹回味历史的心境，现在真真正正地置身其中，以当事人的身份，穿行于这个集合了权利与无奈的牢笼，穿行于鲜活的历史，竟恍如梦中。
　　一路怀揣着复杂的心情，不觉间已到了目的地。
　　窗边那位女子可是长公主？正对着窗外，看不清脸。那高贵典雅的气质静静流露着。同是红色的上衣，同是满身珠翠，在我身上是庸俗，而在她身上是那样相得益彰。原来金玉本是最最高贵的东西，从不庸俗，只是它能让庸俗的人更显庸俗，而使高贵的人更加高贵。
　　听到盈袖通报，她慢慢回过头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满室生辉，那是怎样的绝世容颜啊！脑海中翻浮着那么几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不自知下已轻念出声。
　　见过美女，却从未见过如此美女——皇室的高贵、女子的娇弱，带着倔强、也带着平和，淡淡的妆容让这份美丽更加精致，也更让人心疼。
　　是的，看着她时竟有一种心疼的感觉。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这两句始终萦绕于心，化也化不开。长公主，美得像会随时消逝一般，好想抓住她，好好保护她。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竟忘乎所以，忘了行礼忘了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她。
　　记得那日，长公主微笑着朝我走来，拉起我的手，与我一同坐下。她一直微笑着，可我看不到她的快乐。原来一直对着别人笑不一定就表示快乐，就像秦姐姐。
　　那抹笑痕似曾相识，恍惚中，我想到了秦姐姐的梨涡浅笑，笑容里掩藏的伤怀也很相似吧。哥哥看到了秦姐姐笑里的忧愁，我看到了长公主的忧伤。
　　她跟我说了什么？说了太皇太后的宴会，说了皇宫的御花园，说起了京城的郊外，也说起了石璟。
　　记得她说石璟时，表情有些碎。看似同样的微笑，在说起这个名字时掩藏着不一样的心情，那是我看不透的无奈。
　　石璟，之于你，或者，隐隐约约间觉得，之于我，意味着什么？
　　从宫里回来，那几日，眼前一直回映着长公主让人心疼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