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4、第二十八章 灯(2) ...
-
揽音有一瞬的失神。然而他心脏里长年累月贯穿着一根锋利冰冷的长满倒刺的弦,它只允许这颗心按部就班地跳动,一旦跳急了半拍,它便能锯得他生不如死,催使他敬畏,强迫他违拗本心。
他拔不掉它,为此而失者已数不胜数,可他依旧没能拔掉它。
可现在却又来一个人,一个初入世情的黄毛丫头发自肺腑地陈情于他,说那敬重和忤逆并不总是有此无彼的。
是从前到今不曾有人试图喝醒他吗?是他虚长了年岁,不懂这道理吗?
不是的,是他做习惯了贤孙孝子,背习惯了那自小就强加于身的驯化的枷锁。若从祖父且留的眼中看到一丝失望,他便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挽回分毫。他就是如此泥古不化,比个小姑娘都远远不及。
他挣扎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满怀希望,每一次都惨败收场。这一次,这一次,该是不一样了罢。
恍惚间,耳边似乎回响起柳冬濂的痛斥,稚蛮死了,死于灵壁,死于他满心信任的义兄的魔障。
这一次,到底没什么不同。
这个方姓的玉参小姑娘,其实没什么不同。
方嫤容见揽音沉默不语,自己一腔真情实感石沉大海,心中不由十分失落。这一看就是拿她当小孩看待,稚言稚语,听听便过了呢。真气人!
罢了罢了,方嫤容不爱沉溺沮丧里,遂安慰自己:方才做贼心虚,没敢多瞧他几眼,不如趁他忙着发怔,使劲瞧回来,做被他忽视的补偿。
啧啧,这样一个俊美不失英气、容色殊胜的人,整日戴着那劳什子巫面深居简出,族长和长老竟也忍心呵!兼之地窟里闪电忽明忽暗的光影照映着人面,实在是说不出的妙,她越瞧越入迷,几乎到了失态的地步,呢喃道:“幸亏,幸亏……”
自打离家,她点子背极,没遇见几件好事,幸亏遇到的那几件屈指可数的好事里,包括遇到他,包括他不是坏人冒充的。
揽音一回过神就碰上她不加掩饰的目光,心头一紧。他从未见过她流露出这般炙热的神色,这个年轻的姑娘不晓得怎么珍惜自己可贵的芳心,不晓得怎么得体地藏起心事,她遵从本心、无谓蹩脚的渴望不停搅起他的懦弱和畏怯,这如何不叫他哀从心起。
“幸亏什么?”他暗暗苦笑一下,脸上则妥善掩饰,装作不明所以地问她。
方嫤容惊了一跳,顿时双颊绯红,口舌不利索起来:“幸亏,幸亏,呃,幸亏……”
揽音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幸亏你命硬,从分雪五式下逃过一劫。”
提到分雪五式,方嫤容忽然忘了去摸他手指触碰过的那一寸皮肤,渐渐冷静了下来:“大筮祝,我好奇一事,你怎么会周缓意的李代桃僵术的?”
揽音拾起苍老的巫面,手轻抚之:“那时广灵族刚抵吞妖山,与鹰回谷只隔一道天堑结界,我有日出谷,机缘巧合下与周缓意结识,彼此皆觉相见恨晚,我赠他巩固结界的法术,他回赠我随风潜入夜,李代桃僵术是他玩笑时随意比划的,我亦觉好玩,便记住了。”
“原来如此啊,”方嫤容羞涩地笑道,“大筮祝,你说我好笑不好笑,疑心你的时候,觉得随便一件事都在指认你是假的,我甚至自己想象出一堆旁证,啊呀,我属实太笨!”
揽音一脸若有所思:“如此看来,你确实有些笨。”
方嫤容鼻子一皱,微嗔道:“你方才还夸我做得好呢。”
揽音移开目光,似乎嫌她啰嗦了,兀自起身,绕开地窟,往那田垄深处走去,方嫤容不料他想走即走,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大筮祝走慢些呀,咱们不能离太远,这我有前鉴,咱俩要在两丈之距内!”
喊完她真想打自己嘴,直说什么“两丈”呢,说个半步一尺的,不更美哉?
揽音已戴上了巫面,方嫤容灵机一动:“大筮祝,你有没有类似莫弃莫离丝的法宝,可以把咱俩拴在一起不至走散的?”
揽音举目辨识方向:“并无。”
“这就难办了,要是带了是非镜就……哎呀!”方嫤容一拍大腿,“大筮祝,是非镜,那个是非镜!”
揽音奇道:“是非镜如何?”
方嫤容比划着:“我在画中仙里遇到一个妖怪,它吃了天上的仙女,又假扮成仙女来戏耍我,天族的人称呼它是非童子,是个镜妖,我思来想去,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又是‘是非’,又是‘镜’,所以它肯定和是非镜有脱不开的关联。”
揽音缓缓道:“它终不是久留之客,离了赤雪岭也好。”
方嫤容一愣:“是你放它走的吗?听天族的语气,它不是个安生过活的老实妖精,跑出来只会捣乱。”
“我久不在赤雪岭,它强复灵识挣脱而去,非我纵它。”
方嫤容挨着他,倒吸一口凉气:“它还吃了仙女,大筮祝,它吃了仙女!”
“嗯,知道了。不稀奇。”
揽音有些无奈,心想你还有心思操心别人,实该后怕自己没被是非童子当了点心才对。
方嫤容察觉到他的敷衍,不免有些许后悔摘他的面具摘得不够委婉周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老话果然不错。他没罚她,也许和她一厢情愿的所谓怜爱她没半钱关系,只是碍于形式,心底更是十分唾弃她没大没小、疯疯癫癫的举止。
糟了糟了,他打定主意厌恶她了!方嫤容打了个哆嗦,想问他:大筮祝,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忽觉额头上微凉,天上好像落雨了。
“雨?下雨了?”她摊开手掌欲接,另一只手往额头上抹了一把。
这一抹抹得她踩空一脚,差点扑地。她心惊胆战地盯着自己手上湿润新鲜的血痕,眨了眨眼,血痕又消失了。
她原地站定,抬首朝天上看去,立刻“啊”的一声,一股滞闷之气直冲头顶。
“上面……上面……”
揽音闻言一看,不由心绪震动。天上不知何时张开了一座倒吊的窟窿,规模比方才那雷电窟大了足有一倍,窟窿里不时飘洒下细如雪子的雨露,落在人的皮肤上宛如殷红的朱砂痣,但很快蒸发消失。
仔细听,那窟窿里好像有纷攘的人声,有的在笑,有的在闹,有的在展露歌喉,有的在迎来送往。俨然藏了一座城镇在里头,城里的人正在欢庆着什么节日。
定睛看,那窟窿里影影绰绰,有许多深浅不一、高瘦胖矮不一的影子在晃动。影子与影子交相碰撞,好像风铃内长长短短的撞片。
方嫤容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击打声:“全是,全是死人。”
她说得没错。那些影子全是头朝下悬挂着的尸体,它们的头发上滴下红色的水珠,除此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尝试触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