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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独身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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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恩似溺在一滩黑稠的泥潭中,粘腻的泥水争先恐后钻入口鼻,仿佛下一刻便会窒息而死。他想动,动弹不得,想呼唤,呼唤不出。泥水一点一点将他压下,也不知何处是个尽头。
夏恩觉着他要死了,穆韩逍死了,妩姬不救他,无药可解,无人能救,那便只有等死。以前娘说,人一死,万念俱灰,前尘往事记不得,便是解脱。他不想忘记,他想见见娘,见见娘告诉她找到了爹,却并不开心。
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只能怀着敬畏仰望着他,曾经幻想过的父子情景,手把手教他习字,带着他入山打猎,教他做些木工小活......没有一个可以实现。
他还想告诉娘,他找到了心仪的女子,也并不开心。
女子不喜欢他,女子甚至为了泄愤对他见死不救。他不恨,他也不怨,他从未体会过这些感觉,没来由的却是能理解她。
很多事情没得选择,他是,她也是。
她选择不了她的命,他选择不了她的人,上天只给了一条路让他们走,便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恨也好,怨也罢,想多了依旧无路可逃。
他想告诉娘,那个女子长的很漂亮,蛇蝎心肠,却比任何人来得直白,怨恨分明,比任何人都真实。
也许是她太真实,也许是他太迟钝,两人相差太远,所以觉得她遥不可及。
所以,他只能远远望着她,记住那一颦一笑,藏进心里,埋在深处。
所以,他不想死,死了就什么都记不住了,包括娘,包括爹,还有那女子,他留恋所有的一切。
可是,他自己都救不了自己,谁能救他?
他极少陷入绝境,鲜少收过挫折,面临这种情况不知该指望什么。
正当他在泥沼中不断下沉着,蓦地,胸口传来一阵痛意,似将他狠狠打了一掌,夏恩一个没忍住,猛的咳了起来。这一咳,周身黏着的泥水忽然凭空消失殆尽,灵台顿时清明。
渐渐有力气回归,夏恩一怔,倏地睁眼,白刺刺的光有些亮眼,夏恩眨了眨,终于看清床边之人。
夏恩愣愣望着她,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似惘似苦,难以言说。垂下眼睑涩涩开口:“你......不是不救我吗?”
妩姬看了他一眼,不带分毫波澜:“他们拿我弟弟作要挟。”
夏恩如鲠在喉,“是不是为了穆韩逍,除了疏问水谁都可以牺牲?哪怕是你自己?”也包括他。
妩姬沉默片刻,道:“不是。”
夏恩面上晃过一丝黯然:“可你是如是做的。”
妩姬一愣,思虑片刻,没有反驳。
夏恩静默良久,忽而似下定决心般,哀伤道:“妩姬,你有气,你有怨,发在我一个人身上吧,是我央求父皇去杀穆韩逍的。”
妩姬目光倏地射向他,他不敢看她,兀自道:“穆韩逍杀了我师门,师门于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坐视不管,凭我一人之力奈何不了穆韩逍,但是若是父皇出手,便不同了。”默然一叹,当初答应疏问水杀穆韩逍,还情的成分有,他虽是害怕,却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
也许是被仇恨蒙了心,抑或是被嫉妒遮了眼,他想让穆韩逍死。
他不断安慰自己,就如疏问水所说,穆韩逍是自讨苦吃,他不过是替天行道。
但当她看到妩姬痴魔的样子,他突然后悔了,他深深的感到害怕,害怕妩姬从此清醒不过来。那恐惧超过了死亡的恐惧,他不希望是他成了推她入魔的罪魁祸首。
现在他难辞其咎,只能坦白。
妩姬淡淡盯着他,目光空洞无神,如死人般死寂死寂,片刻,不置一言起身向外行去,夏恩猛的喊住她:“你要去哪里?”
妩姬身形微微一顿,哑声道:“不是你的错,但我无法原谅你。”
一句话扯的夏恩心口撕痛,早该预料的结果,却是心口淌血般难以忍受,痛了一阵,夏恩涩然道:“你还是会恨我。”
恨也好,宁愿恨着,也不愿见她冷淡疏离的模样。
妩姬轻轻抚上门扉,呆滞的望着门上精美的雕花,淡然道:“没有爱,何来恨?”说罢推门而出。
夏恩怔怔望着门扉缓缓合上,心里似有某个心门随着它关得死紧死紧,紧得不留一丝喘息的缝隙。
◇◇◇◇
妩姬方踏入院落,便见院中站着一人。
纷黄的秋叶洋洋而下,落满了她的裙裳,一张白净的脸巧目倩兮,一点朱唇,有如点在玉盘之上的一滴胭脂血,鲜红欲滴。一袭若雾的雪纱长裙,层层叠叠如那天边团团云朵,远远望去犹如一名隐在云中的仙子,驾临凡间。
女子向那来人一望,说不出的清风韵色,妩姬淡扫一眼,便向楼内行去。
“姑娘止步。”声若珠玉碎落,道不尽的酣甜隽美。
妩姬顿住,望着女子娉婷行来。
女子嫣然一笑:“这位便是妩姬姑娘吧,我是荣南霜。”
妩姬但看她一眼,她与她住在一个府邸互不干涉,莫名其妙来找她,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荣南霜好性情,不恼她冷漠的态度,微一侧身,身后走上来一个老婆子,荣南霜笑道:“下月便是妹妹与夫君的婚礼,这位是京城最好的裁缝,今日来是给妹妹量身裁嫁衣的。”
老婆子微微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福了福身道:“妩姬姑娘万福。”
妩姬阴声阴气道:“还未过门,算不得妹妹。”
荣南霜好脾气,温声道:“瞧这年龄,喊声妹妹也在理。”
妩姬看她是团棉花,怎么刺都不生气,妩姬也没那心思与她周旋,遂放缓了声调:“嫁衣就免了,一件红衣而已,我这里多的是。”
荣南霜耐心道:“这可使不得,须知婚姻乃人生大事,怠慢不得,这嫁衣定是要的。”
妩姬本就心情不佳,瞬间不耐道:“我说不要就不要。”说罢“砰”的摔上门,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老婆子张口结舌问:“风夫人,这,这当如何是好?”
荣南霜面色如常,依旧挂着浅淡的笑,柔声道:“那我二人便等着,等到她答应为止。”
“可您怀有身孕,天寒地冻的,您若受了凉老身该如何向风公子交代?”
荣南霜笑的灿烂:“那便受凉罢。”
老婆子还欲再言,话到嘴边忽然悟了,遂搀着荣南霜在门外候着。
然而两人方等了半刻,门扉忽又打开,妩姬双手环胸倚着门梁,微微勾起一丝魅人的笑意,“既然姐姐如此执着,那便裁件衣裳吧。”
荣南霜听了笑而颔首,示意老婆子上前,妩姬伸手一挡,道:“我的话还未说完呢。”
将门前二人扫了一遍,笑意渐深:“既是婚姻大事,这嫁衣应当庄重且与众不同,我日日着红衣,若婚嫁之日仍着红衣便是怠慢了礼节,自古以来礼仪这玩意甚是看重,既然如此,便裁件黑的吧。”
看着二人僵硬的神色,妩姬笑的甚是满意:“话已至此,有劳姐姐费心了。”话毕复又将门关上。
老婆子傻傻的望着荣南霜,此时荣南霜脸上的笑容尽褪,隐隐泛着怒气,老婆子犹犹豫豫着要劝,又见她绽开笑容,目露冷色盯着紧闭的门扉缓缓道:“听见了没?就照她的要求办。”
老婆子心里一惧,只得颔首称“是”。
妩姬站在楼上,冷眼看着二人出了院子,哂笑一声,尽是讽刺之意:“怎的?夫人来了不敢相见,竟要躲在楼里?”
风临竹坐在阴影处,瞧不见神色,只道:“只是不想她多虑罢了。”
妩姬似赞似讽:“你为她考虑的真周到。”转身坐在椅上,一手支头,望向他:“我已经照你们说的做了,夏恩的毒已解,按要求该把我弟弟放了罢。”
风临竹回道:“人自然会放,却不是这时候。”
妩姬目光一凝,语中带了分厉色:“怎的?要反悔不成?”
风临竹缓缓执起桌边那枚从穆韩逍身上取下来的血玉,边端详边道:“保险起见,待到夏恩完全康复之后才能放。”
话方说完,忽觉面上拂过一阵风,惊愕抬眼便见妩姬已将血玉夺了去。这举动来的突然,两人具是一愣。
妩姬呆呆望着手中那枚温润的暖玉,似在疑惑方才莫名的举动,风临竹看着她困惑的神色,道:“看来你很宝贵这片玉。”见她变得茫然,又道:“抑或是......你紧张的不是玉,而是穆韩逍。”
道出此话,风临竹心中莫名一痛,他蓦地愣住。
妩姬看怔怔看着血玉好半晌,惨然一笑:“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将玉贴心放着,妥帖的拍了拍,复又低声重复道:“原来我是爱他的。”
爱一个人,并非海誓山盟般的汹涌澎湃,并非痛彻心扉抑或爱入痛髓的波澜壮阔,而是长长久久沉淀而成的相互依赖与信任,如那涓涓细流般一丝一丝积攒下来便成情愫,是习惯,亦是相携长伴的隽永。
这便是她的爱,过了这么多年,她才明白与穆韩逍之间扯不清的纠葛,早变作喟叹的一声情。怎奈,当她猛然惊觉时,故人已不在。
风临竹盯着她悲伤的脸,那纠结的眉头似拧在了他的心口,让他也沉沦在怅然若失的哀寥之中。忽而忍不住去点那皱起的眉,似要将那褶皱抚平一般。
肌肤相触,两人又是一愣。
风临竹惊觉到自己怪异的举动,猛的抽回手,妩姬抚了抚被他点着的额头,似回想起什么,随即嗤笑一声:“你的习惯倒是一点未变。”
随意一言令他豁然开朗,曾经一直困惑于对妩姬怪异的感觉,一如方才那般,对着她常常会滋生出一些莫名的冲动,于是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强自压抑住莫名的举动。
如今想来他对妩姬,无关于情感,而是出于习惯。
风临竹更为好奇:“你到底与我有何关系?”
妩姬笑的诡异:“反正下月便会嫁你,届时你有很多机会去了解,何必计较这一时?”
风临竹见她缄口不言,想必套不出什么东西,遂起身离开。行了几步突然转身道:“寒河山的那枚玉片,是你的?”
窗外的阳光为她覆上一层蒙蒙的光晕,绚烂之极的光芒罩在身上,仿佛下一秒便会将她整个吞没。她微微侧头,调整了个角度继续看那灰天黄树,蒙着一丝浅笑,翩然的似纷落的叶。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已经碎了的玩意,你又何苦再问?”
风临竹神色莫辨,“那便是你的。”淡淡一笑,似讥似讽,似诉似慨:“已经碎了的玩意,如何都不如再造的新,旧物难寻,问了也是白问。”说罢转身下楼。
妩姬望着那澄澈的天空,一群飞鸟振翅而过,杂杂鸣着秋的萧瑟,悠悠轻笑:“是啊,失去的东西,就是想也寻不回来了。”
◇◇◇◇
十月初三,正是大理寺卿风临竹纳妾之日。
因是皇上颁旨赐婚,风家自然不敢怠慢,虽是纳妾,排场依然做的十足。
房外锣鼓喧天,妩姬听着很是刺耳,将守在房内的老妈子们都撵了出去,执起桌上的酒水饮了起来。
一杯接着一杯,溜进的酒壶已然半空,妩姬晃了晃,将余下的酒一口灌入。
百无聊赖的等了半刻,委实无聊,妩姬遂打量起身上黑色的嫁衣,丝光的袍面绣着繁复的花纹,瞅了瞅没瞧清是什么花色,只觉那手工着实不错,若有机会,下次定要找那老婆子裁件新衣。
穿惯了红衣忽然换了件别的颜色,还真不习惯。妩姬在镜子里瞧了瞧自己,雪白的脸色给那黑衣一衬愈发病态,头上的喜冠沉沉压着,看在妩姬眼里很是怪异。
一手将那喜冠扯了,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微微一笑,还是这样干净利落。
寂静中忽而响起一声戏谑的男声:“见你穿了身黑衣,我险些认不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