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忆人》姚歪歪

46、似是故人

　　当夏恩跌跌撞撞奔入凤翔宫时，皇帝正与朱贵妃下着一局棋。
　　皇帝见到夏恩，略微一笑，便又执着于棋局之上。身前的朱贵妃捻着白子，蹙着眉头，犹疑不定。
　　夏恩不懂棋，只看那棋盘上黑黑白白乱成一片，一如他纷乱躁动的心绪，但也不敢打扰了二人，便垂手恭顺的立在一旁。
　　半柱香后，朱贵妃将白子往棋盒里一丢，温婉一笑：“臣妾认输。”
　　皇帝靠坐在椅背上，笑望着朱贵妃：“爱妃明明有机会反败为胜，为何要放弃？”
　　朱贵妃明眸皓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臣妾并非刻意放水，且不说有反败为胜之机会，就算臣妾扳回局势，陛下仍有法子扭转回来，与陛下下过无数轮棋，臣妾何时赢过？再者恩皇子在旁等着，方应早些结束为好。”
　　皇帝赞许的点点头，“你倒是想的妥帖。”

　　朱贵妃嫣然一笑，袅袅一礼向二人告退。皇帝待她走后，看向一旁等候已久的夏恩，和蔼道：“恩儿等了许久了吧，坐罢。”
　　夏恩僵硬的坐入皇帝身旁的紫木椅，两手绞着，犹豫着应怎样开口。
　　皇帝接过太监递来的茶水，不动声色将他看了两眼，心里已然通透，待饮过一口香茶，仍不见他开口，轻叹口气，道：“你此番入宫是为了妩姬吧。”
　　夏恩怔了半秒，遂道：“是......的，儿，儿臣不明白父皇为何要将妩姬赐给......赐给风临竹。”

　　皇帝不答他，只道：“你喜欢那女子吧。”
　　夏恩静默了半刻，点了点头。
　　皇帝将茶盏放下，望向窗外萧索的秋色，徐徐道：“朕欣赏妩姬的异能，欲利用之，但她乃一江湖女子，心性粗野随性，若无人牵制难以顺服。她与风临竹的纠葛朕曾听说一二，且风临竹年少有为，心思缜密，算为最佳人选。朕知你倾心那女子，但是你与那女子断不能在一起。”
　　夏恩倏地抬头，“为何？”
　　皇帝爱怜的看向他，“不说那女子是否喜欢你，朕前几日已派齐将军去寻穆韩逍，三日前收到线报说在浪山发现他的踪迹，想必过不了几日便可了却你的心愿。穆韩逍是妩姬的师兄，妩姬曾为他与和莫王爷交易，想必情分不浅，若他日知晓穆韩逍的死是你所为，照妩姬的性格定会睚眦必报，届时你当如何？”

　　如何？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害怕去想，害怕妩姬知晓后的反应，他刻意去逃避，刻意去隐瞒，却止不住思念那抹鲜丽的身影。
　　一个是喜欢的女子，一个是灭门的仇恨，其实他已做出选择，但是他放不下。
　　皇帝将他痛楚的神色一一看入，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敦厚而坚实，“即便为父顺了你的意将她赐予你，她心不在此，情不属你，只会徒增你心伤。你二人无缘无分。”
　　一滴泪滚在眼眶边沿，夏恩死死顶住，久久吐出一句话：“可儿臣放不下。”扯住皇帝的袖角，似寻求帮助般：“君父，儿臣该如何是好？”

　　皇帝长叹一声：“这事谁也帮不得，只有你自己解开心结。为父这样做是为你好，朕好不容易寻得你，不求你有何作为，只希望你能安稳度日，若无那些是非许能帮上一帮，可事已至此，你与她终究没有结果，那女子就算了吧。”
　　算了......已经入了心的人怎能说放就放？他不是皇帝，做不来绝情，他只是一普通人，心心念念着一名女子，便想着好好跟着她走一程。那些纷争俗扰他不曾经历，遂不知如何面对，所以他迷茫无措。
　　夏恩忽然好似坠入冰寒，心里凉飕飕的，似被霜雪禁锢般挣扎不得。无人能帮他，无人能解他困惑，无人能指点迷津。
　　夏恩猛然道：“父皇，仇我不报了，派齐将军回来吧......”

　　皇帝目光一凝，语中不见方才温厚：“莫要执迷不悟，朕心意已决。再者，就算你不杀那穆韩逍，你与她也断不可能，你把朕的话都当耳边风了？”
　　夏恩一噤，张口结舌：“不，不是......儿臣只是不想......”
　　皇帝一挥手打断他的话语：“莫要说了，多说无用，朕累了，你先退下吧。”
　　夏恩怔怔然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心底一阵黯然，告了声退，踉跄的走出凤翔宫。
　　踏着悲颓的秋日，望着那碧空万里的青天，他忽然觉得很好笑，笑他的无知，笑他的幼稚，皇帝的话字字在理，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他还奢望什么？
　　求什么，求不得，念什么，念不来，放什么，放不下，道理浅显，奈何少有人做的来。

　　推开侍从送来的马，懵懵懂懂的行在路上，周围的喧闹皆屏蔽于外，脑袋很空又很乱。不知不觉，他又站在风府门外。
　　呆呆的望着风府的门匾，夏恩鬼使神差的行了上去。
　　府中不知出了何事，仆从们相继奔走一片忙乱，夏恩正好落得个无人过问，一路向着妩姬住处寻去。
　　妩姬正躺在院中一张矮塌上，长衣铺了满塌，玉足微露，勾着一双血锦小鞋，微微晃荡，剪水双瞳含着愉悦的笑意，望向府中喧闹之处。
　　看见夏恩，妩姬伸手遥遥一指，指着那西园子饶有兴致道：“风夫人摔了一跤，不知小产没，府中都乱作一团了呢。”

　　夏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却被灰白的院墙挡住了视线，收回目光坐在矮塌一角，幽幽道：“你......下月就要嫁给风临竹了......”
　　妩姬斜睨了他一眼：“莫说你是来祝福我的。”
　　夏恩点头：“我不祝福你，你也不想嫁给他吧？”
　　妩姬哂笑：“我为何想嫁他？大理寺卿风临竹，年纪轻轻官拜三品，学富五车又生了副好相貌，嫁给此人应当是风光无限，却不知皇帝老儿不过是想用个金笼子将我装起来而已。”
　　夏恩心里微松，转过头直直望向她：“那，那个，妩姬，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妩姬看着他不敢启齿的模样，问：“什么？”
　　夏恩支支吾吾道：“如，如果，皇上赐婚的对象是我，而不是风临竹，你......心里会不会舒服些？”
　　妩姬断然拒绝：“不会。”见夏恩脸上骤然颓丧，又道：“嫁给谁都不会舒服。”
　　夏恩脸色稍霁，小心翼翼又是一问：“包括......穆韩逍？”
　　一提到穆韩逍，妩姬骤然收了笑意，一张脸沉了下来，喃喃道：“穆韩逍......穆韩逍......”似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道：“我都快忘了，算起来，我与他还成过亲的。”

　　夏恩猛的站起身，惊异道：“你们成过亲？”
　　妩姬眼珠儿一转，点头承认道：“成过亲，所以我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忽而一抚掌，笑的愉悦：“我是他人妇，看那风临竹如何娶我！”
　　夏恩脑中轰然，他本以为妩姬对穆韩逍只是存了些别样的心思，竟不知二人已行过那交拜之礼。
　　妩姬不理会他的异样，跳下床榻便要去寻风临竹，却给夏恩拉住。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风临竹。”

　　夏恩紧抿着唇，不知为何，她宁愿妩姬嫁与风临竹也不愿她随穆韩逍离开，若嫁给风临竹，好歹还能见上两面，若是穆韩逍，只怕此生再无缘相见。
　　夏恩忽然正了脸色，严肃道：“你不用去寻他了。”
　　妩姬疑惑：“什么意思？”
　　夏恩死死攥住妩姬的衣袖，似下了决心般道：“你即便告诉他也无用，因为穆韩逍已经......”
　　“风公子。”心画一声低唤打断了夏恩的话语，二人抬头望去，见风临竹背着手徐徐而入，发丝有些凌乱，想必是经方才一事给弄的。

　　妩姬半眯着眼看向他，语中尽是讽刺之意：“怎不去探望你那美娇妻，跑这来作甚？”
　　风临竹面上一派清冷作色：“你要我找的人，找到了。”
　　妩姬身体微微一僵，“他在何处？”
　　风临竹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道：“我带你去见他。”
　　妩姬推开夏恩跟去，夏恩心口一痛，忙追过去：“我也去。”

　　◇◇◇◇

　　几人出府登上一辆马车，妩姬脑中全是欲见穆韩逍的急切，夏恩看在眼里，心中一片涩然。
　　马车一直驶向郊外一处河岸，岸边围了一排羽卫军，过路的群众见到这阵势，只敢站在远处好奇的望上两眼。
　　妩姬见此情形，心里“咯噔”一声，忽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掀开车帘问架马而行的风临竹：“他到底在何处？”
　　风临竹淡淡扫了她一眼，勒住马缰跳了下来，道：“你看了便知。”
　　不等马车停顿好，妩姬便飞身跳下马车，拨开羽卫军阻拦的手朝那河边奔去。夏恩紧忙跟上，行了几步，猛然停住。

　　那红衣女子站在河岸边，簌簌河风吹得她裙裳猎猎作响，一头青丝给撩得老高，狂乱飞舞。身下躺着一个人，确切的说，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具尸首。
　　那尸体给河水泡胀了，身上多处被礁石割烂的伤口，狰狞翻搅，肿胀成一道道白花花的肉口，脸上更是烂成一团，辨不清本来面目。
　　妩姬缓缓蹲下身来，从尸体腰间扯下一枚血红的玉坠，坠子光润通透，是穆韩逍的随身之物，此玉乃封山血玉，天下仅此一片。
　　妩姬侧头望向风临竹：“弄了具辨不出身份的尸首给我，就当是穆韩逍？”

　　风临竹看着那胀烂的尸体，淡淡道：“齐将军在崖底寻得穆韩逍的踪迹，一路追杀至冥河边，穆韩逍身负重伤又受寒毒牵制，退无可退，遂纵身跳入冥河。”指着尸体身上多处伤痕，道：“经过仵作验证，这些伤乃齐将军的兵刃所伤，错不了。”
　　妩姬将那尸体扫了一眼，嗤笑一声：“我不信。”如何相信？穆韩逍向来有本事有计较，岂是这般容易就死掉的。
　　说罢转身离去，风临竹毫无感情的声音从身后飘来：“人已寻得，事已办成，当时提过的三事只剩一事。”
　　妩姬脚步一顿，心中微恼，不欲回答，提步继续前行。走了一段猛然回身，薄怒道：“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他不是穆韩逍！如若不是，你便继续帮我找他！”

　　说着急速回到尸体旁边，五指成抓倏地没入胸口的烂肉中，指尖在肉中一阵摸索，直到摸上右侧第三根肋骨，妩姬脸色骤然一片惨白。
　　穆韩逍武功高强却并非顶尖，在他初涉江湖之时曾吃过一次大亏，那次他受了重伤险些丧了性命，胸口的刀伤深可入骨，那根肋骨上便留下了痕迹。
　　那伤是妩姬包扎的，当时她指着伤口啧啧感叹着：“若哪日你死得面目全非，我便靠这玩意分辨你。”
　　穆韩逍忍着痛莞尔：“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死前我一定要见上你最后一面，好要你永远记得我。”

　　妩姬猛然夺过一把剑，向尸体胸口飞速一划，尸肉受不住凶猛的剑气向两处炸开，露出里面排排白骨，妩姬对着白骨看了又看，怆然一笑：“好......好，好！”
　　将手中剑一丢，大笑起来。夏恩看着她疯魔模样，忙扯着她唤着：“妩姬，妩姬......”
　　妩姬抑制不住的笑着，似要将胸中所有的怒气宣泄而出，忽而脸色转怒，愤愤然道：“你竟弃我而去，弃我而去！”
　　夏恩看着妩姬狰狞的面目，凌迟般疼痛，不住唤着：“妩姬，妩姬......”

　　妩姬一把甩开他，抱起穆韩逍的尸体，忿然道：“你不是要走嘛，那走的干净些，别污了我的眼！”说罢将尸体猛然丢入河水里，河面炸开一朵绚烂的水花，瞬间将尸体吞入。
　　妩姬望着那奔流的河水，忽而变得柔媚起来：“你先在冥府寻处风水宝地呆着，我早晚会来寻你，等我安排好弟弟，在世上走完了这一遭便来陪你。”死了也好，届时到冥间有他作陪，甚是快意。
　　夏恩惊恐地拉住她：“妩姬，你说什么胡话！”

　　妩姬终于听到了他的话语，笑得妖娆动人：“胡话？这话不是我想说的，是上天逼我说的。”
　　夏恩痛苦的望着她，她到底是入了情障还是入了魔障，为了穆韩逍竟要如此？
　　忽而，夏恩痛叫一声，捂着肚子跪倒下来，一股针刺般的痛楚自腹中攀沿而上，迅捷的冲向脑部，顿时神智变得昏聩，眼前一片模糊。
　　身边响起人们急切的呼喊，噪杂不堪，唯有一声清丽的声音滑入脑际。
　　“呵，原来中了穆韩逍的搏沸散，甚好，甚好！你们不是杀了穆韩逍嘛，血债血偿，一命抵一命，你们谁都别想救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