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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秋雨、蝉与樟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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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好门窗,躺到床上,被窝多了一个人,实在让人不习惯,不仅挤还热,风扇开到最大又格外吵。我想今晚可能会失眠,可又总觉得还有别的事我没有想到,然后才慢慢反应过来,司齐可能只是一个普通员工,他怎么能决定收不收实习生。敢情他应得痛快,怕只是为了有地方睡觉吃饭。
我侧过头看向他,他正好也在看我,四目相对。他眼底含着笑,我从他眼里看到一脸迷惘的自己,忽然理解他为什么笑我了,我空白着表情,好像的确不太聪明的样子。于是,我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凶一点,指责他:“你是不是骗我,想在我家蹭吃蹭喝呢?”
他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我想要不要现在赶他走,可是入秋了,早晚温差大,外边似乎有点凉。我还没想好怎么诘问他,他忽然把手机拿给我,屏幕上是一份实习合同。
“先跟着我工作几天,看看你工作能力,等合同寄到了就可以签。至于住宿费,你说说多少钱一天?”他虽然依旧笑得乐不可支,但是语气还算正经,就是我和他面对面躺在床上的姿势有点尴尬。
于是我把头转向屋顶,昏黄的灯泡一闪一闪,恐怕下一秒就要熄灭。我稍稍地走了一下神,终于不那么浑身不适了,仍不太相信他:“你这么年轻,应该只是员工吧,也能决定要不要我实习?现在也没看我简历之类的。”
“原来你到了晚上才会脑子聪明一点啊。”他不怀好意地嘲笑,“真没骗你,我说了我是专家,别人请我一次很难的。至于收你,我之前那个助理前两天跳槽了,我没有办法。而且你也不是百分百就会成为我的实习生,我今天白天很累了,之后也得看看你简历,还有你实际能力是不是如名字一样‘无际’。怎么样?无际少侠,要不要判断一下我刚才那些话有没有在骗你?”
我开始思考他的话,沉默得过分久,好在窗外的秋蝉突然开始乱嚷,让空气不那么冷清。
半晌,我才问他:“你多大了?”
“二十六。”只比我大四岁,却这么成功了吗?我心里涌上几分羡慕。
我压低声音:“那我二十六岁,也会和你一样吗?”我以为蝉声会遮掩我的声音,可是它们忽然安静了。
他摇头,勾起嘴角,揶揄我:“你太傻了。”
我忍不住皱眉,虽然知道自己不太精明,但被人直接说傻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我想要反驳他,但还没想好词。
他又接着说了:“但你能成为不一样的自己,你是一张空白的、澄澈的纸。”语气好像还有几分温柔,以及几分不易察觉的怀念。
然而等不及我细想,他就说自己累了,要睡觉了。
我只好默默地下床关掉那个快要寿终正寝的灯,再重新躺回床上。没有失眠,也很快睡着了。
……
接下来,我的实习工作就开始了。将近半个月,基本上就是我帮着司齐拿本子、抱相机。他也抽空看了我的履历,然后摇摇头,说我可以找更好的工作。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婉拒的借口,如果我能找到更好,也不会毕业好几个月还待在樟秋闲逛了。
在采访了许多镇上人之后,我跟着司齐去了县里的图书馆。其实出发前我是劝他不用去的,因为大学毕业论文我曾考虑过写自己的家乡,可搜罗调查了许多,樟秋的传说确实没有任何的文献记载。但司齐明显不信我的能力,他非要再来一次。最后我们白费了一天时间,一无所获。
晚上坐车回樟秋的时候,我有了几分底气,就不甚明显地抱怨道:“看吧,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偏要白白浪费时间。”
司齐并不在意,他不知在望着车窗外的什么,有些出神,懒洋洋地回答:“其实,没有反而更好。”
“嗯?”我疑惑了,还有一点失落,“可这样就没有开发价值了啊?你在樟秋的工作也该结束了。”但你还没有给我签实习的合同,其实我还想说这一句的,但忽然说不出口。
我拍了拍司齐的肩,他才终于回过头,看着我轻轻地笑了,透过他的眼,我才意识到我此刻看起来又有点傻。但他这次却没笑话我,像是会读心术似的,他说:“明天就签合同吧。没有文献记载,那我们就来造一个传说,这就要看看你吹牛的文笔好,是不是徒有虚名了。”
就这样,我和司齐开始了关于樟秋的艺术创作。在原有传说的基础上,我开始写樟秋的故事,司齐则四处拍摄分镜头。写到姓秋的那户人家我就陷入了僵局,去找司齐商量,可是他这种理性的评估专家实在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于是,他让我跟着他一起出去采风。镇上有一百一十六棵樟树,他今天已经看到第七十九棵。昨夜才下过雨,地面还是湿漉漉的,我们走到第七十九棵樟树下,树梢的枝叶还挂着几滴残留的雨珠。树上的蝉仍在声嘶力竭地咆哮,虽然威力远不如盛夏了,却自有一股蓬勃不屈的生命力。
我想或许姓秋的那户人家也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所以那棵当时还弱小的樟树就已经能够庇佑整个镇子,不是源于树的神力,而是树有了人性。那么我应该怎样表现这样的生命和人性呢……我正灵思泉涌时,啪嗒一声,一滴雨珠落了下来。
好巧不巧,直直地垂落进我的左眼。人倒霉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蝴蝶效应。从蝉的生命绝唱,到树叶上的雨珠,雨珠带着尘埃落进我的左眼,我的左眼睁不开了。司齐慌乱无措,从包里掏出纸巾,我的左眼止不住掉泪,想要抓住他递来的纸巾,却视线模糊,冒失地抓住他的手。他干脆腾出另一只手为我擦眼泪,我一边眨眼睛一边落泪,那点细微的灰尘终于伴随着泪水溜走了。我又轻微地眨了一下左眼,本应该告诉他我眼睛没事了,却忽然中邪似的,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他的眼睛里映着狼狈又可怜的我,还有数不清的忧虑和怀念。怀念,又是怀念,那晚我来不及细想的问题再一次浮现在脑海。我又开始迷惑。
而他像是忽然清醒过来,猛地转头,避开我的视线。我也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死死地攥着他的手,然后悄无声息地放开了。
我不再看他,低头看地上掉落了许多泛青带紫的还未完全成熟的樟木子。樟木子变成黑色才算果实成熟,然而早到的秋雨不仅催蝉老,也让樟木子早熟,进而夭折陨落。
我试图继续方才的构想,思绪却怎么也回不去了。我只听到我过快的心跳声,像是命不久矣的蝉在疯叫。
还好,司齐他离我很远,大约不会发觉。
……
临近傍晚,我们已经走到第九十三棵樟树下,司齐说这就是今天的最后一棵吧。我点头说好,又问:“那这棵树叫什么名字?”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笑着示意我解释。我难得看见他也会有这样的神情,好像忽然理解了他看见我总是笑的缘由。人疑惑的时候,看起来真的不大聪明。
我不知道自己是嘲笑,还是玩笑,总之很轻快地说:“比如,今天去的第一棵树,你见过的第七十九棵樟树,叫做,”我故意顿了一下,“叫做思齐,是‘见贤思齐焉’的‘思齐’。”
他认真地看了看眼前的第九十三棵樟树,笑着回应我:“那今天的最后一棵树,我们见过的第九十三棵树,就叫无计,‘无计可施’的‘无计’。”
然后,我们就面对着彼此,止不住大笑起来,把嚣张的蝉鸣都盖住了。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很幼稚,可又是如此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