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蝉》聊夏

1、来樟秋的陌生青年

　　樟秋的街道是由一百一十六棵樟树构成，棵棵樟树枝繁叶茂，秋雨过后只落下樟木子无数。老一辈人都说樟秋的树是宋代先祖种下的，当时樟秋遭遇了天灾，却没有一人受伤。有个四处游历的道士听了这异闻，匆匆赶来，掐指一算，说镇上有户姓秋的人家，家里种着一棵樟树，樟树为秋家辟邪，顺带着庇佑了整个镇子。从此，樟秋才名为樟秋，也有了这许多的樟树。

　　照理说，拥有这样历史底蕴的小镇应该成为一个旅游景点，然而樟秋却无人问津。历史传说没有古籍记载，千年樟树连百年都没有。要说起来这又是一个故事，大约六十多年前，和现在一样的初秋时节，一场秋洪来势汹汹，樟秋被洪水淹没，连地势最高的秋家也不例外，暴雨下了整整八天，许多樟树都被洪水袭倒，整个樟秋都弥漫着清淡的樟木子的气味。洪水滞留了半月有余才慢慢散去，人们归家重建时，也不忘补种新的樟树。

　　可要说真是完全无人在意，其实也不然。很不凑巧，我就是那户姓秋的人家。又很不凑巧，镇上的老人经历了那场洪灾之后，每一年的八月初六都要到秋家那棵传说屹立了千年的樟树下祭拜。而我的奶奶秋文栗是祭拜仪式的主要负责人，她最近崴了腿，这重任就交给了我——一个六月大学毕业至今还未找到工作的废柴。

　　其实准备祭拜仪式我还是勉强能接受的，但架不住镇上的老人家们来一个问我一句“小秋，毕业了在哪儿工作？我这儿认识个姑娘不错，有空你俩见见。”每每此时，我只能回以尴尬的微笑。

　　终于到了八月初六，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天儿又回到夏季的闷热。我扶着奶奶走到樟树下，树荫下已经聚集了许多老人。我退到一旁，看这群老人开始祭拜樟树。在樟秋生活了二十二年，这却是我第一次看他们这令人“啼笑皆非”的祭拜仪式。阳光被枝叶切成碎片，断断续续地落进老人浑浊的眼中，奶奶忽然抬起头望了我一瞬，金灿的光跃进我的眼，心脏跟着跳动了一下，我有些困惑，可奶奶已领着众人继续了。

　　司齐就是这时出现的，他背着单反，对我“咔嚓”一声。我正发懵，毫无心理准备，被眼前的镜头吓了一跳。闷热的空气本就让人沉不住气，眼前的陌生青年又肆无忌惮地继续拍，我的火气往上直冲，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怒斥道：“乱拍什么？”

　　青年被我推得几步踉跄，忙乱中碰到旁边的桂树，才勉强稳住没摔地上。但他没恼，站稳之后还笑着问我：“要不要我删掉？你脸很上镜的。”说完把相机递给我看，镜头里的我眉头微蹙，眼神一片空白，但又恰好有一缕阳光落下，单调中平添了几分盎然。像樟树前的那条小溪，年复一年地向东流，却总澄澈地映着水光，那光有时是日光，有时是月光或者灯光，偶尔也会是烛光，甚至可能是眼眸的光。

　　我的思维发散得太远，长久地盯着自己的照片发呆。青年忽地凑近搂住我的肩，在一旁低笑：“你爱上自己了？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我回去发你。”

　　我回过神来，又愣了半分钟理解他的话，才缓慢地点点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的确是个反应永远慢半拍的人。我们顺理成章地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说我叫秋无际，他又笑出了声，真奇怪，这个人怎么这么爱笑。

　　我疑惑地看他，他干脆捧腹大笑起来，气都喘不匀了，断断续续地说：“不觉得你名字很武侠吗？哈哈哈哈……还有，还有你老是这种空白的眼神，我、我幼儿园的小侄儿要哭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感觉很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眼前陌生的青年，只能再一次选择回答其中一个问题：“我的名字取自辛弃疾的词‘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说起来，我算得上秋家第一个“文化人”，从我有记忆起就只有奶奶在身边，她大字不识一个。据说我的名字是一个远方来的道士取的，我爸妈去世之后，她就找到村长学这首词，学了两个月才背下来，她希望我能够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无边无际走得更远。她对我寄予厚望，说秋家庇佑了樟秋那么多年，总不能世世代代守在这里。我忽略她的封建迷信，也知道她就指望着我出人头地。可惜我虽然上了大学，如今却还赋闲在家没找到工作。

　　司齐来这儿的主要任务自然不是拍我，他终于笑够了，总结性评价：“其实你更像只蜗牛，戳一下都不动的那种。”这他也说得对，我确实反应迟钝且不善社交，于是我也就点点头表示赞同。他又没忍住笑了一下，然后开始拍摄奶奶那边的祭拜仪式，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一直跟在他身旁，看着他娴熟的动作有许多问题想问，但是他正在录像，我不能打扰。祭拜仪式很长，司齐只录了一会儿，又拍了几张照。他回头看我，我那时的眼神大概满是渴望，于是，他冲我挑了挑眉。

　　“你是记者吗？”其实这不是我最想问的，但是不能太心急。

　　他摇头，轻轻敲了一下相机，带着笑答道：“我是来做开发评估的专家，看这里有没有可开发的经济价值和发展前景。”

　　“那，那我可以带你啊。我就是本地人，很了解这些。”

　　“你这么热心？”

　　当然不是，我只是需要尽快找到工作。我有几分不自在，但是想到自己这几个月待在樟秋的尴尬境地，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我……或许你们收实习生吗？”我咬了咬牙，攥紧拳头，“我文笔还可以，能帮你们写报道之类的。”

　　他答应了，很痛快地答应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于是，当天晚上，他就住进了我家，开始为期一月的樟秋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