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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舟渐稳,又逢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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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过去了,萦绕在崇阳山庄内的热络喜气仍留有余温。
而五日之前,崇阳山庄还沉浸在悲怆的沉痛氛围之中。
起初,除了至悲转喜的老夫人外,甚至包括了景老太师在内,庄内上上下下对于看到活生生的景愉,都感到万分的惊愕。
那个沉睡在棺椁中失去气息足足一个月的少主人,居然在封棺之际从里面坐了起来,好端端的回到了崇阳山庄中。这样的奇闻说出去,任谁也是不信的。
然而,大家发现她有脚、有影子,能吃能睡,除了看起来精神欠佳、话语极少之外,是个无可否认的大活人。
渐渐的,大家都接受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包括了她的“沉默寡言”。毕竟原本的景愉就不是一个话多的姑娘,更何况光是起死回生这件事就足以令人感到咋舌了,不说话又有何值得去多想的呢?
正值隆冬,敛菡苑的池塘里没有那遮蔽清玻的翠绿荷叶。可家丁们却将种有各式花卉的盆栽陆续搬了进来。
杏株手捧盛着热水的面盆走进了景愉的卧房,她将铜盆轻轻放在了紫檀木架上,缓缓走到床榻边,隔着床幔轻声说道:“小姐,辰时了,太师和老夫人还等您一同用早膳呢,奴婢伺候您起身梳洗吧。”
一夜都没有合眼的景愉,刚巧有了些困意。听着杏株在外面唤自己,便掀开床被坐起身,冲着帐外轻声回了一个字:“恩。”
得到了景愉的允许,杏株这才敢伸手探进帐幔缝隙之中,将其撩起细心沿褶皱卷好,悬于挂钩之上。恰好这时景愉也准备起身,便赶忙伸手轻轻搀住了她的左臂,扶起坐到床边,而后她将早就用铜壶熨烫平整的衣衫捧了过来。
对此景愉早已习惯了。
这五日对于她来说非常宝贵,她利用自己突然回来,而庄内人还未来得及对自己某些“变化”起疑的间隙,翻阅了真正景愉生前所写文字,观察那素美却不华贵的衣妆首饰、整洁并不奢靡的卧房布设等细节。加上杏株和自己相处时的眼神满是尊敬和崇慕,却并无畏惧。她大致分辨出景愉生前与人和善、喜好恬淡的性情。
有了这些,接下来她所做的很简单,那就是尽可能避免与他人的对话,即便出声也尽量不超过五个字,几乎用微微颔首来回应一切。而这一招的确好使,再加上她暗中观察庄内人等的对话并进行梳理,大致把整个崇阳山庄内的人都摸排清楚了。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贴身服侍自己的杏株。她年龄与自己相近,生得娇俏可人,人也很机巧聪慧,侍奉自己很是麻利周到。
整整五日,杏株并没有怀疑自己,这让景愉稍稍宽了宽心。但她很清楚,接下来的每一刻都有如徒步登绝顶,每一步都不能踩空。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侍奉景愉更衣后,杏株转身轻轻推开了轩窗后用叉干将其支抵好。温热的晨晖洒了进来,映照着盆中升腾的淡淡热气。杏株将面帕平整的浸入水中,淋湿拧至半干,恭恭敬敬的捧到了景愉的面前。
景愉笑着接过锦帕,却发现杏株低着头抿嘴偷笑,心中觉着有些奇怪。本不欲开口的她心中少有不安,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问道:“何故发笑?是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杏株摇头回道:“奴婢只是至今都不敢相信,小姐您真的回来了,一切好似做梦一样。”
听她这么说,景愉的心方定了些,低头俯视盆内微微水波中那张陌生的脸,她下意识莞尔一笑:“是啊,我也觉着像做梦。”
披上雪貂裘袍后,景愉在杏株的陪同下走出了大门。
忙碌的家仆们见着她出来,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对其行礼:“问小姐安好。”
景愉看着满院子姹紫嫣红的各式花卉,那是老夫人亲自下令从襄州各地采买而来的。先前景愉病逝的整整一个月,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无人有心思去打理敛菡苑,杂草渐生、花叶凋零。如今的情景,这与她刚回到敛菡苑时所看到的相比,简直是寒冬之下被锁在苑内仅有的一丝阳春。
满园的芬芳,虽无法忘却将贾笙寒摧毁到连渣都不剩的痛,但景愉压抑已久的心情确实得到了些许慰藉。她对众人抬手笑道:“大伙儿辛苦了。”
还未等她走到暖朝堂,早早便在堂门口等候的老夫人一见着她,便赶忙笑着迎了上去:“昨晚安置的还安稳吗?”
景愉也学会了自然而然的挽住了老夫人的胳臂,笑答:“有劳祖母挂心,孙儿睡得很好。”
老夫人却微微一撇嘴,轻轻将手覆在了景愉的手背上:“不见得吧?我听杏株说她夜间好几次帮你整理被褥时,你都是醒着的。”
景愉听后回首看向杏株,只见她像个做错事的孩童似的,不敢抬头看自己。
老夫人道:“你也别怪她,是我让她好生看护你的。你父早亡,总算是上苍垂怜我们老两口,不忍心夺走你,把你这条小鲤鱼又还给了我们。我们也实在是怕了,不敢再稍有闪失。”
对此景愉很能够体谅,因而笑道:“祖母说的哪里话?孙儿并没有责备杏株之意,只是孙儿如今一切都很好,怕过分关心反而让您二老和园中上下不得安宁。”
一听景愉这么说老夫人抬头大笑,笑声是那样的爽朗:“你这孩子啊,总是为别人想,现在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被拽了回来,也该多为自己想想了......”
一语未了,老夫人扭头对尾随在后的杏株吩咐道:“对了,杏株,等我从延州定的檀香到了后,晚上给小姐点上。”
说罢,老夫人便凑到景愉的耳边说:“这批香本是进贡东洛御庭的,有安神静气之效。那供货商受过你曾外祖的恩惠,我发出快马传信,特意从他手里‘扣’下了些,你入睡前让杏株给你早早燃上一炉,保你一觉到天亮。”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此等行为有些不妥,老夫人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活像个老顽童。
而刚刚经历过致命背叛和伤痛的景愉,面对着近乎宠溺的慈爱,她感觉自己仿佛快要融化了。同时她也觉着自己是个鸠占鹊巢的小偷,因为这些原本都不应该属于自己。
迈了暖朝堂的门槛,景愉见着老太师正坐在方案前,左手轻轻捻着长须,微微垂目看着右手拿着的信件,白眉微皱,面色略显凝重。
景愉不忘礼数,恭敬拜礼道:“孙儿问祖父安好。”
察觉到景愉来了,老太师的脸上才浮现出笑容,他将信叠好放回到信封内,起身笑道:“来啦,好好好,快过来坐吧。”
像前几日一样,三人围坐于方案,景愉坐于当中。刚一入座,景愉便注意到了老太师搁在案角上的信封,上面写着“恩师景公亲启”的字样。从方才老太师的表情来看,这信里的内容应该不是什么好消息。
老夫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一面用竹筷夹着酥米糍放到景愉的碗碟中,一面问道:“是谁来的信?”
老太师浅叹了口气道:“是黄安写的,他在信中说季屏、张禄日前谋逆,刑狱司判夷其三族,季屏和张禄是主谋,判腰斩。算算日子,行刑期应该就是今天了......”
余音未落,景愉夹在筷中的酥米糍滑落到了碟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夫人见她神情楞滞,便用责备的目光看向了老太师:“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做什么?看你把孩子给吓的。”
景愉当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是极不恰当的,便打起了圆场:“没事的祖母,孙儿只是一时没夹好而已。”
平日里教导自己识文写字的外祖父,今日就要被处死了。景愉表面强装笑颜,可内心却好像一把尖刀刺入,还未等流血又横向拉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她却迫使自己装作事不关己的模样,甚至连握住筷子的力道都要控制,以免将其捏断。
早膳刚用了一半,福伯走进堂内对老太师禀报道:“太师,各族老和宗族子弟陆续聚于崇阳山下,特遣人送来拜帖。”
说罢,福伯将拜帖递到了太师手中。
景愉注意到太师一听到景氏宗族的人来到崇阳山,表情立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起初他有些吃惊,似乎并没有料到这些人会来,而很快这些吃惊之色就烟消云散了。
看了拜帖后,老太师对家老吩咐道:“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景愉病故的消息是讹传,无需他们前来奔丧。她大病初愈,须得静养,让他们回去吧。”
福伯领命而去:“是,老奴这就去。”
待到福伯离去后,老夫人的脸色也显得不那么好看了:“就担心他们会一窝蜂上来,先前才会对他们封锁消息,现在看来还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先前趁着四下没有旁人,景愉已经翻阅了书房内的族谱,简单梳理了景氏一族的主要人物,可她只知道他们的性命,却无法将名字和人物对上号。这对于她来说是个很大的难关,稍有不慎就会暴露,所以在当太师吩咐家老遣离他们时,她心中是松了口气的。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接下来老太师的话却又让她的心绪波动了起来:“恐怕不见着小鲤鱼,他们是不会回去的。”
景愉知道,这一关,她是躲不过去了。
眼下,只得见招拆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