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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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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早朝既罢,苏飞云难得没被留下议事,回到家中,正好杜凌差人送了一摞棋谱过来,苏飞云叫柳蓉去砌了壶茶,准备在书房仔细看看棋谱。
杜凌送来的,是棋院一个学生的棋谱,说是年纪轻轻心性便十分沉静,下棋精细,又吃得苦,与当年苏飞云十分相似,因而想让苏飞云得空时多指点指点。杜凌这番用意,一来他现在也是棋院中领头的棋手,自然希望棋院子弟有人点拨,二来则是为苏飞云寻份挂念,免得彻底生疏了棋艺。苏飞云心中自然明白,加上先前又欠下杜凌天大的人情,因此杜凌一开口,就答应下来。
一张棋谱看下来,杜凌所言果然不虚,这小棋手下棋虽无神来之笔,但棋风精细,思路清晰,让人印象深刻。听闻方才十来岁,苏飞云回想自己十岁时光景,倒还不见得有这般棋力。原本只是为答应了杜凌而检看棋谱的,这时倒起了兴致,又凝神看了一遍,这才提笔开始在棋谱上细细做注。
如此又花去了大半个时辰,待批注完,苏飞云原是想唤小厮来将棋谱送到棋院去,后来转念一想,索性叫人备了车马,径直去了棋院。他在棋院多年,到了后也不用跟杜凌打招呼,径自便进了大厅。
正是午后,往常这时候,棋院少年棋手们大多自发捉对在大厅对局。今日大厅里人倒也不少,只是全围在大厅幕墙前,幕墙悬挂的精钢棋盘下,两个少年落子如飞,大棋盘边上还有一人照着他们的进展在演示棋局。
以往大厅里这样布置,多是因为有高手来访,或是重要赛事,幕墙上的大棋盘做棋局演示,以供其他人观摩学习。但那两个对局的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十来岁出头,苏飞云瞧着又面生,估摸着大概是自他离开棋院后新进的弟子。
“苏先生?您怎么回来啦?”弟子中有人认出苏飞云来。
苏飞云轻轻点头,又朝那对局的两人看了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是去年新来的弟子,年轻气盛……约在这一较高下。”
苏飞云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虽说下棋难免需要争胜之意,但这终归是一门要能静下心来的手艺,如此好勇斗狠,于棋艺研磨实无益处。
苏飞云在棋院多年,又是成名的一流棋手,声望颇高。其他人这时也认出他来,原本围着那两人身边的,都默默散开了些,让苏飞云走到前面。苏飞云先是看了看对弈中的那两个人,左边少年一身蓝衣,神色冷漠,虽是年纪不大,看起来却有种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冷硬沉稳。右边的少年衣饰华丽,神色倨傲,像是贵族子弟,眉眼乍一看竟还有几分眼熟。
那华衣少年执白先行,棋路凶狠凌厉,但细看之下却少了些章法,倒是那蓝衣少年,应手针锋相对,滴水不漏,棋力应是比对方高出一截。棋行至中盘,白棋已是越见吃力,那华衣少年眉头越皱越紧,额上渐渐生出汗来。又僵持一阵,蓝衣少年忽的一子落下,正打在要紧处,白棋左下的一条大龙,眼见是毫无活路了。
这一子落下,这一局便尘埃落定。那华衣少年一颗棋子捏在手上,手指痉挛,棋子却摆不下去。蓝衣少年等了半晌,冷冷问了句,“还不投子认负?”
华衣少年噌的一下站起来,神情凶狠,看起来竟有几分狰狞。蓝衣少年似乎浑然不觉,自顾自的开始收拾棋子。华衣少年神色越见凶狠,忽然将乌木做的沉沉的棋盘整个端起来,直直的朝对方头脸上砸去。
苏飞云站在一边,看得真切,本能的就抢了一步上前伸手去阻。砰的一声,棋盘结结实实砸在苏飞云肩上,接着乒乒乓乓一阵棋子落地的杂音。那乌木做的棋盘质地密实,猛的砸下来,苏飞云一个趔趄,只觉得半边身子骨都要裂开来。
那华衣少年没料到突然插进来一个人拦了一道,一时怔忡。苏飞云忍着疼,心中不悦,皱眉道,“你技不如人,就该心服口服才是,怎能出手伤人。”
那华衣少年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苏飞云几眼,见他衣饰朴素,也不是棋院先生,当下冷笑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教训小爷?”
苏飞云没料到这少年年纪轻轻,出口却如此不善,一时也怔住了。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听到一声冷斥,“顾小侯爷,你是不是太放肆了。”
原来是杜凌赶了过来。苏飞云再一看,那几十号看热闹的棋院弟子已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身形单瘦的白衣少年怯生生的站在一旁。杜凌满面怒容,冲着那华衣少年道,“顾小侯爷,你身份贵重,棋院已是多有包容,但你也不要太无法无天的好。我们的容忍也是有限的。”
华衣少年鼻子里逸出声冷哼,“杜凌,有本事你就把我逐出棋院呐,我可是成天巴望着呢。不过你要是没那么本事,就少逞些口舌之快吧。”说完也不看其他人,径直甩手走了。
“你!”
杜凌气得七窍生烟。
苏飞云与杜凌相识多年,以往但见他潇洒豁达,最是倨傲不羁的,倒是头次见他被人气成这样,还拿对方没办法。听杜凌称呼那少年作“顾小侯爷”,想来是皇亲国戚了,难怪方才打照面时看着有几分面熟,大约与顾淮阳亲缘还颇近。
“杜先生。”一直没说话的蓝衣少年忽然开了口,“这样的人,棋院就真的拿他没办法吗。”
杜凌心说我比你们都更想把这混世魔王逐出棋院,然而这中间的利害,一言不足道也,只得长叹一声,“利刃在喉,能不低头么。”
见那蓝衣少年似乎还要开口,杜凌先道,“我不是叮嘱过你不要惹他的麻烦吗,你看不惯他,稍忍一忍,只当他不存在么,连这点定力都没有?”
那蓝衣少年脸色变了变,还没说话,一旁一直怯怯站着的白衣少年抢道,“杜先生,这事不怪许修棠,怪我。”
杜凌一愣,“林扶芝?怎么还跟你扯上关系了?”
林扶芝神色一黯,“怪我下棋温吞,跟顾安平下快棋,总是落下风。顾安平便拣了这个软柿子,非叫我每天跟他下一盘,我不太情愿,他便出言恐吓。”说着偷偷看了许修棠一眼,“许修棠看不过去,出言激了他两句,这才……”
许修棠在一旁冷冷一哼,“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跟你可没关系。”
林扶芝脸色一白,低头没说话。
杜凌一阵头疼,“算了算了,个中原因我也懒得知道。顾安平的事,棋院会再想办法,你们先回去吧,以后注意些,没事别跟他纠缠。”
林扶芝应了一声,许修棠则没说话,两人一起退了出去。快走出大门时,杜凌又喊住许修棠,“你这阵子小心些,那小子指不定干出什么混事来。要是觉得不对劲,就直接来找我。”
待两人走了,苏飞云才问,“有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丹翎棋院因地处京城,又是当年皇家御赐设立的棋院,免不了得接收些出身显贵者。但丹翎地位虽大不如前,毕竟威望尤在,即使贵戚子弟来了,多少也收敛些,算是相互各让一步,相安无事。闹得像今天这出这样难堪的,真是极少见了。
“那个顾安平,是容王爷的独子,好勇斗狠,不堪教化。”杜凌说起来就一肚子气,“当初我就说过,这孩子决不是学棋的料,但容王不知为何,执意要将他送来。如今在棋院,简直是个混世魔王。”
苏飞云听得皱眉,“为何不能逐出去?棋院传统,贵戚子弟来学棋可以,但不能坏了规矩,若都像顾安平这样胡来,棋院岂不是早就一塌糊涂了。”
杜凌连连摇头,“你不知道其中利害,若是换了别的王侯公子倒还好,这容王偏偏是权大势大,还管着户部。”说着声音低了几分,“朝廷每年有两万两拨银,但今年户部那边一直是没拨下来。你看棋院表面风光,背后不都得银子撑着?虽也有其他进项,但朝廷的资银本是年年都有的,若是今年忽然没了……反正现在付老和杨老的意思,都是不能动顾安平。”
苏飞云听得大为诧异。他虽在棋院多年,但只管下棋一事,心无旁骛,竟不知道棋院背后艰难。
杜凌长叹一声,“我以前是无拘无束惯了,如今棋院人才不济,付老和杨老年纪也大了,有些事我想不闻不问也不行了。”
苏飞云与杜凌相识十多年,了解他向来最是倨傲不羁的,何时这么憋气过。当下心中也大为叹惋。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苏飞云见杜凌心绪不佳,便留下来陪他喝了会儿酒,又留在棋院用了饭,一直到戌时才回去。一路上想着顾安平一事,也是心事重重。
第二日早朝结束,苏飞云被顾淮阳叫去书房议事。去之前本也没任何征兆,结果到了书房,苏飞云跪下请安,却迟迟听不到顾淮阳声音,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飞快的往下沉。
他自入仕以来,顾淮阳一直是礼遇有加,宠命优渥,今日之情形,实是极不寻常。苏飞云跪在地上,心中一一掠过近来诸事,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会因何事触怒了顾淮阳,因而心中更是不安。
过了约莫半柱香工夫,才听到顾淮阳不冷不热的声音,“起来罢。”
苏飞云依言起身,眼角余光小心掠了一眼,见顾淮阳似低头在书案前看着奏折,头也没抬来。又过了半晌,才听顾淮阳淡淡问了句,“辰玉可是天佑二年生人?”
苏飞云一怔,“回皇上,微臣确是天佑二年生人。”
“嗯,那今年也是二十有六了。”
苏飞云又一怔,心中隐约升起一团乌云般的不安感觉,“回皇上,微臣今年正是二十有六。”
顾淮阳淡淡应了声,忽然抬起头来,“朕只比辰玉长两岁,皇儿今年都开始拜师向学了,辰玉倒还没有个家室。”
苏飞云心口一沉,还未来得及作答,又听顾淮阳听不出喜恼的声音,“想是辰玉眼界太高了。”
“让皇上见笑了,微臣实是至微至陋,无以为家。”苏飞云定下心神,勉强笑着应了一句。
顾淮阳低哼一声,“以你品貌,如此自谦却过了。这几年可是有些人,托人做媒都托到朕这儿来了。”
苏飞云一惊,暗想此事却从未听顾淮阳提过。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忽又听顾淮阳问道,“朕的小妹顾兰昕,年方十八,虽然是金枝玉叶,性格却温婉淑惠。朕以为与其替别人说媒,不如替小妹说个媒,辰玉以为如何?”
苏飞云心口像是被人用鞭子抽了一道,也顾不得别的,当下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微臣至微至陋,何德何能配得上公主,望皇上千万体察。”
顾淮阳却是沉吟不语。
苏飞云见顾淮阳久无回应,心中越发惶急,俯身道,“请皇上三思。”
顾淮阳忽道,“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你倒像避蛇蝎一般,总不会是嫌朕这规规矩矩养出的公主端庄无趣,不如你家中消香阁的姑娘妖娆销魂吧?”
苏飞云脑中嗡的一响,“微臣该死,一时糊涂,请皇上责罚。但微臣自知鄙薄,岂敢攀附公主,若误了公主良缘,臣实万死难辞其咎。”
等不到顾淮阳回应,苏飞云一面是心中惶急不安,一面也是有些意气,当即咬咬牙,砰的一声磕在青石砖上,“望皇上明鉴。”
顾淮阳眼皮一跳,“辰玉这是何必。”
苏飞云又是一磕在地,口中仍是反复的那几句话。如此接连磕下去,顾淮阳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最后眼见苏飞云额上殷红一片,已是渗出血丝来,顾淮阳噌的站起来走到苏飞云身前,一把把他扯住,低斥道,“朕的朝廷重臣就这么糟践自己的么。”
苏飞云垂着头,心中苦笑着想,若不是你逼我,我又何苦到这不堪情态。
顾淮阳见苏飞云垂着眼睫沉默不语,额上殷红,脸色却惨白得几近灰败,一时心中也有些懊悔,暗想是否把他逼得太过。只是自听手下回报说苏飞云收了个昔日消香阁的红牌姑娘在家中,心中便像扎了根刺似的,说不出的不快。
这些年来,他对苏飞云多有求取,乃至要他断了棋手生涯,入朝为官,可说是从无波折。他心里清楚,这多半是依仗着苏飞云对自己的一点心意。只是这点心意究竟是多少,他却如云中漫步,毫无把握。毕竟除了年少时的一句借酒告白,苏飞云再未在他面前泄露过半分心意,两人这十年间的往来,堪称是最清明平和的君子之交,君臣之交。正因如此,他反倒忍不住一次次去试探苏飞云,仿佛非要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才能放下心来。
顾淮阳心中计较一番,放缓了声音对苏飞云道,“今日是朕逼你太甚了,朕向你陪个不是。”
苏飞云一颤,挣扎着便要跪下去,却被顾淮阳扯住,往一旁的八仙椅上扶过去,“你且坐着,我叫王福拿伤药来,这额上伤的不清。”
“皇上这般关切,折杀微臣了。”苏飞云低声开口道。
顾淮阳沉声道,“这些年你为朕谋划,为朕分忧,朕心里头十分感激。只是朕也知道你不好功名利禄,不知该如何嘉奖你。思来想去,惟有结为姻亲,好叫你和天下人都知道,朕是如何爱惜你。方才朕还道你是性子内敛,只是顺着推脱两句,你既真的不情愿,朕自然不会勉强。”
苏飞云听顾淮阳款款说来,方才种种不堪情状,倒真叫他滴水不漏的圆了去。他心中倦极,勉强笑道,“是臣一时性急,又兼意气用事,倒叫皇上担心了。”说完心中却一片冰凉,想着明明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却偏偏是齐齐装着糊涂,睁眼说着瞎话,也不知到底是为了骗谁。
很快王福将伤药拿了进来,顾淮阳接过去,像是极顺口的,“朕来给你擦吧。”
苏飞云哪敢承受,赶紧要起身跪在地上,却被顾淮阳摁着,“说来朕与你认识十三年了,这要是换作旁人,也是无话不说的故友至交了。你在朕面前却总是这么拘束,可是朕哪里做得不好么。”
苏飞云脸色一白,不知该接什么话。顾淮阳把他牢牢摁在椅子上,一手用棉纱沾了药膏出来,轻轻往苏飞云额上擦去。
触到额头的一瞬间,顾淮阳感到手下身体轻轻的一颤。苏飞云这时脸色白得几近透明,眼睫完全垂下来,整个人虽然没有再动,感觉却像绷到最紧处的琴弦,或是被抛到高处的瓷瓶,随时都有可能支离破碎般的脆弱。顾淮阳心神一摇,下意识的竟想伸手去把苏飞云的头抬起来,看看他眼睛里此时是什么样的光色。